世事难料。
在她上一次见杨女士的时候,又何尝想过再见她时,竟然要直面她身为人母最痛彻心扉的瞬间。
她并不是惨烈的哭嚎,事实上,她伏在谢风华肩上时,连哀恸的幅度都很小,痛哭也是无声无息的,这或许是她根深蒂固的教养使然,但除此之外,在谢风华与她肌肤相贴的这一刻,她却明确感到在杨女士的肉体内部,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正遭遇着极大的风暴,搅碎一切,飞旋过境,所过之处所有的东西一寸寸化为灰烬。
或许就是这种太过严重的损伤令她无法大声将痛苦宣泄出来,只能捂着嘴,悄然无声地,近乎榨干躯体所有能量的流泪。
谢风华深深涌上一种同情,不管范文博是个什么人,但他同样也是一个有妈的孩子,对当妈的而言,他的损失同样不能承受,同样痛不欲生。
在这个时候,出于对这种人类极致哀恸的尊重,她不能对这个女人的孩子做任何评价,好的坏的都没有必要说,她所能做的,只有借她肩膀,一下一下抚慰她的后背。
没什么办法,没人能宽慰痛失所爱的人们。
好在这一刻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杨女士的家人很快就找了过来。来的是她老伴老范先生和几个年轻人,看样子可能是他们夫妻俩的学生或亲朋。大家见到这一幕没有冒然上前打扰,老范先生注视着老妻的目光同样凄凉,似乎同样的灰烬也在他内里寸寸纷飞,过了会他才走了过来,朝谢风华轻轻点头示意,伸手搭上妻子的肩膀,柔声说:“走吧,该回家了。”
杨女士擡起眼,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愣了会才认出老范先生,哑声说:“老范,我问过了,原来文博走时没遭罪,他没遭罪……”
老范先生红了眼眶,点头喃喃说:“我知道,我知道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把他领回家?”杨女士哽咽问,“我想带他回家。”
“法医出体表检验记录后就可以了,就这两天。”
“我后悔,我该早点带他走,”杨女士流着泪,“我不该跟他置气,我不该不管他,我最后一次跟他说话竟然还是跟他吵……”
“别想了,他一向有主意,你早就管不了,想这些没用,”老范声音嘶哑,边扶她边责怪,“可别再这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来了,要不是他们几个猜到你肯定来公安局,你让我上哪找去,文博已经不在了,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办?”
“对不起。”
“走吧,回家了。”
杨女士没有反抗,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一样,顺从地任由老范先生领回去。旁边几个年轻人面带忧色上来帮忙接过,老范再次跟谢风华点点头,无声地道了谢。
谢风华忙摇头,老范停顿了几秒,回转身来走近几步,低声问她:“谢警官,我先打听一句,小庄会被判刑吗?”
谢风华看着这位以往风度翩翩,此刻却饱经风霜的老人,实在说不出刻薄话来,只得含糊其辞:“我不知道,要看检察院会不会认定她防卫过当。”
老范沉默了许久,张嘴又闭上,犹豫了再犹豫,才憋出来一句:“小庄,在里头还好吗?”
谢风华吃惊地看着他。
“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视频我也看了,文博在那里头简直,简直陌生到教我认不出。”老范痛苦地说,“我跟他妈妈,我们从小没有教他,悉心培养他,不是要他做这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更想不到他的结局是这个……”
他飞快拭去眼角的泪,深吸了一口气说:“总之,麻烦你转告给小庄转告一句话,事情变成这样,我跟他妈妈这辈子都不可能想见小庄了,但如果她因此而判刑,我们也,怎么说,并不会觉得痛快。”
谢风华心里触动颇大,半响才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了,我会转达的。”
老范先生这才真正告别,他让谢风华留步,走向杨女士,跟她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出城北分局。
大概他们进来时打过招呼,出去时门卫还同他们寒暄了两句。同来的年轻人都很机灵,低调而迅速地簇拥着两位老人离开,半点没有惊动外面的媒体。
谢风华目送他们走远了,忽然意识到,这原来是她第一次跟范文博的父母这样没有距离的交谈。
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并不急着开车。这是她爸老谢同志的车,十几年老东风日产,保养得不错,但这种车没什么个性,并不符合她对车的喜好。
一早上,从庄晓岩到老范夫妻,每场交谈都令人心力交瘁,仿佛被死亡瞬间撕开的距离令某些丑陋又沉重的东西经由他们填塞进她的胸口,她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伸手解开衬衫顶端的扣子,忽然从心里生出一种想与谁倾诉的欲望。
自从唐贞去世后,这种欲望已经被压抑了许久,却又接着范文博的死重新开启,她打开手机,飞快扫过通讯录,一时半会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跟谁打这种电话。
并非因为没有知交好友,刑警队的队友们都是生死之交,大家能捋袖子一起去办案,去跟最危险的犯罪分子斗争,他们之间是属于谈笑间灰飞烟灭的豪情,是能从容以身涉险把身后事托付给彼此的信赖。
但像这样,只是纯粹有想说话的欲望,连说什么自己都未必清楚的瞬间,显然不适合跟他们交流。
通讯录停在“高老师”三个字上许久。
这是谢风华给高书南改的备注,自从高书南回国后开始鹏程万里,一飞冲天后,他在谢风华面前就显得越来越不可爱,俨然一副令学渣敬畏的老师嘴脸。做过学渣的人都知道,他们其实内心自有铜墙铁壁,外头早已练就金刚不坏厚脸皮。他们不怕老师吹毛求疵训斥喝骂,甚至如果遇到老师偏倚针对也没什么吃惊受伤,唯独一样,他们怕来自老师不求实际的关怀。什么我相信你会做好,什么你再努力一把一定能考好之类的屁话,最令有良心的学渣身心焦虑。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这种做好、考好完全超出本人兴趣或者能力范畴,而好容易有个人对你有所期望,你又天然不想令他失望,于是要对自己不擅长的地方迎难而进,从而真正遭遇身心的挫败感。
谢风华是个学渣,学渣面对高书南每每压抑着鸡蛋里挑骨头的欲望还言不由衷说我信你虽然邋遢没逻辑习惯浪费生命,但我依然信你能救一救时的悲悯时,她都从身到心产生一种后悔,要早知道这小子长大后这么不可爱,那会就不该起了恻隐之心把他领回家,结果直接给自己请回了个祖宗。
然而话说回来,多年前那样小羊羔似的少年,易感又易碎,沉默之下全是无法宣泄于外人的伤痛,她要么不见,见了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所以跟高老师的孽缘是无解的。
谢风华撇了撇嘴,觉得自己大概是被之前高书南冒雨去接她的事迷惑了,居然想给他打电话倾诉。
说什么,说你姐我忽然觉得世事难料,人生苦短?
想也知道高老师一定怼她,那我建议你看如何科学管理时间的书,浪费巴拉巴拉一边开书单一边对她的作息人生态度行为举止进行全方位的惨无人道的埋汰。
她疯了才觉得高书南能好好说人话。
就在此时,她的手机突然响起,差点吓了她一跳,上面显示打电话的人正是“高老师”。
谢风华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已经连着两天高书南会主动找自己,她接通了电话。
“喂,是我。”
高书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你在哪?”
“城北分局,怎么啦?”
“城北分局?你去哪干嘛,”高书南口气有些严厉,“庄晓岩把范文博推下桥了?”
“你也看到网上的视频了?”谢风华叹息一声,“这事别跟我打听啊,一切等城北分局的公告吧。”
“我不打听这个,你去钓鱼了吗?”
“我一早上在城北分局这连轴转哪有工夫去钓鱼,”谢风华不解问,“不是,你怎么又来问钓鱼,钓鱼怎么啦,你给我说清楚先。”
“现在说不清,”高书南急急忙忙地说,“你听好了,在原地等我,在我到之前,任何人来告诉你任何事你都先别听别管,我过来有些费劲,可能得……”
他的声音突然就没了,谢风华一看,手机已经显示通话结束,她给高书南打了回去,完全就打不通,她不信邪再打,干脆显示通讯人不在服务区。
一阵不祥的预感笼罩上来,她擡起头,不知不觉,原本明媚的春光已经被乌云遮蔽,阳光挣扎着在乌云背后透出点光亮来,仿佛给它们镶嵌了金边,越发凸显了它们诡异的形状。
这种天并不是夏季,不是雷阵雨高发时候,而且四下骤然变得安静,就连原本聚集在城北分局门口的媒体和路人,不知何时也走得干干净净,她侧耳聆听,似乎连不远处大马路上的车辆都听不见。
四下仿佛起了雾,谢风华浑身毛孔收缩,肌肉绷紧,肾上腺素仿佛开始分泌,但她面无表情,伸手摸上了枪开了保险,这是她每次感觉不妙时的本能反应,越是不知危险从何而来,握枪的手却越要稳。
就在此时,真的有个人跑了过来,径直冲她的车而来,谢风华悄悄伸手把车门推开一个小缝,在那个人即将靠近时猛然一推车门,重重地撞到那人身上。
来人痛呼一声,声音太过熟悉,谢风华忙收了枪下来,只见老季捂住胸口龇牙咧嘴地喊疼。
“怎么是你,不会先出声吗?”谢风华没好气问,“撞哪了,没撞坏吧?”
老季怪叫:“你还说,谢副队,你现在是在我们城北分局,至于这么草木皆兵下黑手啊?”
“你自找的,找我不会先打电话?什么事?”
“你电话占线你不知道啊,到处找你找不着,电话都打我这来了,我听小卓说你还没走,这不赶紧跑楼下给你送信儿,”老季揉着胸口,“废话就不说了,有案子,西山湖公园,昨夜雨太大,湖水都涨了,结果今天去钓鱼的人钓起来一个塑料袋,里头是已经腐烂的人体残骸。”
谢风华脑子里一激灵,问:“你说西山湖公园的钓鱼台?”
“对,你们队的人已经过去了,让你赶紧着去呢,怎么啦?”
谢风华呆了呆才说:“我爸今天跟人约了在那钓鱼。”
高书南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在我到之前,任何人来告诉你任何事你都先别听别管。
“华,发什么呆呢?”
谢风华回过神,钻回车,迅速发动起来,探头说了句:“我先走了。一会要有人跑这找我,你就让他先回去,我忙完了再给他打电话。”
“行,这天又要下雨了,你开车小心点。”
谢风华一踩油门,车子飞快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