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老季:
“她现在在哪?事发现场有监控吗,或者目击证人?”
“在分局扣着呢,”老季说,“虽然事发在大半夜,但那是主干道,有人开车经过那。我听她说,昨晚她报警说被家暴,还是你给打的电话?”
“有这事。”谢风华问,“就在我楼下。”
“都打到你楼下了?那事情挺明白的了,”老季叹了口气,“真是够倒霉的,她现在吓破了胆,一直不说话,现在才求我们给你打电话。”
“人没事吧?”谢风华马上说,“你安慰她两句,我现在过去。”
“没什么事,虽然脸上的乌青看着吓人,但身上应该没遭多大罪。你先过来吧,”老季想了想问,“华啊,这人是你什么朋友?很熟吗?”
“不熟。”谢风华说,“过世那位好朋友的表妹。”
老季知根知底,当然知道她跟唐贞的往事,一听就哎呦一声:“就是她啊,嫁给自己姐夫那个?”
“是。”
“看不出来啊。”
“行了,挂了。”
老季没再说什么,谢风华挂了电话,换了衣服正要出去,只见老谢也背着钓鱼设备带着渔夫帽正要往外走。
“小华,大早上又有任务?”
谢风华没有跟他详细说,只回了一声:“城北分局那边有点事。”
“开车小心点。”
“知道了,”谢风华临出门又回头看父亲一眼,犹豫着说,“爸,不然咱们今天还是别钓鱼……”
“都跟你李叔约好了,别瞎指挥,”老谢笑嘻嘻的,“你自己弄点东西吃啊,空着肚子干活小心低血糖。”
“好。”
谢风华在城北分局附近的街口停了车,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大包小包拎进去,分给这边熬夜干活的同事们。市局与分局常有合作,彼此之间也熟悉,这边年轻人多,一见都她笑了,谁也没跟她客气,围上去该拿什么拿什么,还有人跟她开玩笑:“谢副队,怎么好意思又让您来下基层送温暖,那什么,我不爱吃大葱猪肉包子,下回给换一个,我看旁边新开那家南京小吃店的点心就不错。”
“给你吃你就偷着乐吧,还点上菜了你。”谢风华塞了个包子进他嘴里,拿了烧卖给老季,老季还受着伤,单只手接了,低下头叼了一个边吃边说:“下回别给他们带东西,昨晚上叫你来支援工作都没表示呢,大早上的倒好意思吃你包子。”
旁边的人一听不干了:“老季你别瞎代表我们啊,谢副队送的爱心,我们都特别好意思接受。”
“就是,要脸干嘛呀,能吃吗?”
“不然老季替我们表示表示?中午请谢副队涮羊肉去,大伙列席作陪?”
“嘿,一个两个的都欠季爸爸教育是吧。”老季作势要打,小年轻们笑着一哄而散。
谢风华也笑,老季摇摇头,吐槽说:“看看,没大没小的,都惯成什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谢风华微笑,“这工作压力够大了,在自己地盘上还不兴活泼好动啊?再说了,他们这样还不是你惯的。”
老季撇嘴:“还成我的错了?”
“难不成是我的?”
“行吧,谁让你长这么好看说什么都对呢,”老季擡步往里走,“跟我来,庄晓岩在里头。”
谢风华跟着他走,发现庄晓岩单独呆在一间审问室里,伏在桌子上,脸贴着桌面,头发披散在桌子上,仿佛漆黑而杂乱的海草。
“有个律师过来了,不过没让他见,”老季感慨地说,“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呐,怎么都跟瞎了眼似的,好好的人不找尽找畜生呢?”
谢风华知道他刚刚经历过被家暴犯持枪威胁,对这种事正是深恶痛绝的时候,闻言拍了拍他肩膀,问:“哪来的律师?”
“据说是庄晓岩的同学。”
谢风华对庄晓岩的社交并不清楚,听了也就过去了,她打开门进去,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庄晓岩。
庄晓岩擡起头,看见是她,激动地几乎要站起来,又撇嘴想哭,但怕哭了招她讨厌强忍着,抖着唇喊了声:“风华姐。”
“没事了,别怕。”谢风华没法拿冷淡的态度对待一个刚刚经历过极端事件的女子,于是尽量保持声音温和,“还好吗,没受伤吧?”
庄晓岩飞快摇头,随即眼中涌上泪雾,哆哆嗦嗦说:“我,我把范文博推下桥了,他,他死了吗……”
谢风华停顿了几秒,才点了点头。
庄晓岩浑身颤抖,崩溃地双手捂脸:“怎么办,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他打我,还拿刀说要弄死我,我怕极了才……”
她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谢风华等她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抽纸巾递给她,轻声问:“昨晚民警来时,你们不是接受调解了吗,回去后发生了什么?”
庄晓岩擡起头,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她欲言又止。
谢风华安抚她:“范文博已经死了,别怕,想说什么都说吧。”
庄晓岩狼狈地点点头,哑声说:“抱歉,我知道给你丢脸了,其实我,我也不全是怕,我还觉得耻辱,很耻辱,好像被人拿烙铁在脸上烙了字,像古代的囚徒那样,一辈子都擡不起头……”
谢风华有些动容,她把手搭在庄晓岩手背上,温柔地说:“都过去了,只需要跟我说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就好。”
庄晓岩擦了擦眼泪才继续说:“那个所谓的接受调解,不过骗骗外人,范文博懂这些,怎么骗警察,骗周围的人,骗两边亲戚朋友,他跟我吹过,说自己专门研究过法律,说他对我这种顶多只能算轻微虐待,就算报警,警察也就是过来说几句批评教育,一点事儿都不会有,我试过,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
“你早点该跟我说的。”
“我也想,但我说不出口,”庄晓岩凄苦地笑了笑,轻轻地问,“何况,说了之后呢?”
“我会帮你……”
“你帮不了的,”庄晓岩神经质地抖着唇摇头,“谁也帮不了。”
谢风华在这一刻忽然就明白她的不近人情,她是警察,所以她下意识会从执法角度出发,有人犯罪,就得有人惩戒,程序中的惩戒对应若干规则,人必须选择最有效地遵循规则,让惩戒发挥作用的方式。
但她从没有站在庄晓岩的角度考虑过,一次都没有。
长期的暴力会一点一滴剥皮一样剥掉她们独立的人格,离开的勇气,对不一样生活的想象力,她们竭尽所能也只不过是让自己更麻木,因为麻木才能忍耐,忍耐才会让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如此而已。
“取证离婚”这四个字,对谢风华来说就是办个事而已,连办案都算不上,然而对庄晓岩却难如登天,艰涩到连说都说不出来。
“我每天都像生活在地狱里,我也试过逃跑,试过求助,但每次都被人劝回来。回来就遭遇更严重的折磨,我就像是被打折了腿的狗,被剪了翅膀的鸟,就算你把笼子的门打开,我也走不了多远,”庄晓岩掉着泪,绝望地告诉她,“我曾经一天有八百回想死,真的,不骗你……”
谢风华坐正了身体,伸出手,把庄晓岩的手握住。
大概她手上的温度温暖了庄晓岩,庄晓岩有了精神,吸了吸鼻子,哑声说:“昨晚回去后,他可能被你踹了那两下有点怕,就没打我,只是把我关在厕所里,我以为这就算过关了,哪知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我不知道,他突然打开踹开门,怒气冲冲跑过来揪住我的头发就开始打,打得差不多后,他把我的手机砸过来,原来他看了我的微信。”
“微信里有什么?”
“有我之前跟一个老同学的聊天,”庄晓岩小声说,“前几天我去买菜,偶然间遇见的,他问我要微信,我不好意思不给。回去后他给我发微信,说自己现在做律师,说我脸色不好,如果需要,他能帮忙。”
谢风华点了点头。
“那天我回家本来就晚了,怕范文博又打我,着急忙慌地做饭,就忘了删微信,结果就……”
“范文博怀疑你出轨?”
庄晓岩摇头:“他不是怀疑,是一口咬定,说怪不得我去找你,原来是奸夫都有了,找你来撑腰,然后他越来越生气,硬是把我拽出来,说要让我好好长记性。”
谢风华皱眉:“怎么个长记性法?”
庄晓岩发着抖,强撑着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看到他拿了铁锹和其他东西,我很怕,我觉得他想弄死我,然后找个地方埋起来。我问他,他没回答,只说带我去个能好好反省自己的地方,我实在怕得不行,就在高架桥上抢他的方向盘,他被迫把车停边上。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跑,他跳下来追我,揪住我的头发后,掏出刀就要往我脸上划,我,胡乱挡着,手上被划了几下,后来不知怎的就推了他一把,等我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从桥上摔下去……”
“姐,”庄晓岩擡起头,凄苦地问,“我不是有意的,我会被判刑吗,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苦得像黄连似的……”
谢风华拍拍她的手:“如果你说的属实,我会帮你收集证据证明你是正当防卫。别怕,耐心等着,好吗?”
她又安抚了庄晓岩一番后起身出来,带上门,老季靠在外头墙上抽烟,看到她,把烟掐了,冲她一努嘴:“这呢。”
“有事发当时的监控吗,我想看看。”
“高架桥上那一段没监控,好在路过的车子行车记录仪上有,你跟我来。”
他们一起走出来,还没上到分局技术部门的楼层,突然走廊里窜出来一个年轻男人,着急地说:“季警官,我是庄晓岩的律师,我请求跟我当事人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