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谢风华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但却在拼了命地用尽全身的力气爬楼梯。
那是任何一栋大厦里都会见到的普通楼梯,宽敞,足够四五个人并排走,栏杆漆成血红色,回字形一层一层往上绕,擡头看,仿佛头顶着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血色回字,仿佛能够自我生长和自我复制,哪怕爬断腿,累到呕吐,那个顶楼的门,也永远无法企及。
然而她无法停止,因为知道顶楼那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尽快赶到现场,她在梦中无法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只知道很焦急,很迫切,甚至很恐惧,仿佛赶不及会有绝对不想发生的事情发生。
终于她爬完了所有回字形的血色栏杆,到达顶楼,即将触及紧闭的浅灰色铝合金门,就在手伸出去的瞬间,一种巨大的悲痛突然而来,压得她瞬间弯了腰,几乎无法呼吸,她浑身发抖,难过得泪流满面,却不知为何还是推开了那两扇门。
然后,她看见唐贞站在空无一人的天台边缘,完全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脱掉鞋跨过防护栏纵身跃下。
“你为什么都不回头看我一眼?”
“你不也很久都没看我一眼吗?”
脑子里突然有个女人幽幽如是说,谢风华惊坐而起,这才发现自己做了梦。她呆了呆,感受到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过了一会,她掀开被子下床,走进洗漱间打开水龙头,低下头,一连往脸上泼了好几捧冷水,抹了一把脸后擡起头,只见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眶发红,心脏位置感觉空空荡荡,仿佛梦里歇斯底里、碾压肉体的悲恸真的发生过。
她甚至记得梦中那个女人说的话,清清楚楚。
但那不是唐贞,谢风华冷静地想,贞儿是不会对自己说“你不也很久都没看我一眼吗”这种仿佛包含着怨气与委屈的话。
事实上,唐贞并不是喜欢抱怨的人。老谢说得对,在她跳楼之前,有几年她们联系得已经没那么紧密,但即便如此,每次见面依然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彼此之间的情谊没有因为见得少、聊得少而减弱半分。见面的时候,唐贞谈及自己,从来都是一脸元气满满的样子,总是说她丈夫很优秀,事业蒸蒸日上,年纪轻轻已经做到外企中高层,她为此深感骄傲,夫妻间的小摩擦犹如情调,感情上没有任何问题;她说工作上遇到过不合拍的同事、做项目也有不合意的结果,但好在都只是小麻烦,她的能力应付这些绰绰有余;她说公婆当然也有沟通不顺利的时候,可他们都是老大学生,有知识有涵养,比起那些无理取闹耍横撒泼的,无疑已经要好上许多。
她说什么,谢风华就信什么,与其说信她说的话,不如说信她这个人,信她哪怕面对一地鸡毛也照样能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就像她从来在谢风华面前展现的那样。
就连最后一次见面也完全看不出唐贞有任何异常,她穿着合适的深蓝色无袖裙,外面套着米黄色针织衫,脖子上戴着一串米粒大小的海产珍珠,一如往常打扮得体,一如既往的笑得真诚又温暖。
当时李格非已经失踪,谢风华正在经历由失踪事件带来的最为彷徨和无力的阶段,她熬红了眼,神色憔悴,唐贞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她的选择,并且毫不犹豫站在她这边。
“继续找吧,找下去,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答案,但在那之前,只管按着你心意一直找下去好了,”唐贞握着她的手,“甭管别人说什么,哪怕说他已经死了,说你是傻子在浪费时间,全都与你无关,你才有李格非喜欢的人,你才有权利决定该怎么做。”
谢风华带着狠劲说:“反正我不认,这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结论之前,谁说我也不认。”
“好,”唐贞点头,哑声说,“那就这样,坚持吧,我懂,我懂的。”
谢风华在那一瞬间如释重负,咧开嘴想笑,却不知为何哭了起来,她哭得那样厉害,双肩抽动,痛哭流涕,那是在李格非失踪后,她第一次在人前卸下所有倔强与冷硬的外壳,承认自己也有常人该有的情绪。
那会她想,好在有唐贞啊,不然这样崩溃的瞬间,她能找谁安放自己呢?
可没过多久,唐贞就从21层的高楼上跳下去,楼道监控、电梯监控都清晰地显示她是一个人悄然无声地上了顶层,再悄然无声地纵身一跃。
没有人知道她独自完成的这个过程都想了些什么,但她有过一个回眸,在踏出电梯的那一刻,她转头笑了一下。
那个微笑,大概是她留给唐贞最后的话语,就如她们过往一起度过的许多岁月一样,两个人完全不需要多说一句话,宛若一同生长的不同植物,向着阳光的角度一致,倾听雨水的角度一致,她们早已彼此心意相通,血肉相连。
抱歉,我坚持不下去了。
你要好好的。
再见。
或者是再也不见。
谢风华整整一个晚上就这样坐着,循环地看这个片段,没有带任何一点情绪,身心都一片空白,唐贞的死像捅了她一刀,血液慢慢地,蜿蜒着流了出去,流失殆尽,而这个窟窿没法补,只能任由它存在,她无法可想。
这不是追踪线索、破获案件、追捕嫌疑人就能解决的,它超出她的受训范围和能力范围,哪怕她是最优秀的刑警都无能为力的事。
她请了年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礼拜,老谢同志忧心忡忡进进出出,却不敢多说一句话,只盯着她吃东西睡觉。就这样,一个礼拜后,谢风华走出家门。
站在阳光下,她对自己说,任何事都必须要有个答案,李格非失踪如此,唐贞跳楼自杀亦如此。
不待见范文博和庄晓岩也是从那以后才发生的事,与他们俩结婚与否无关,归根结底,是因为谢风华怕。她怕跟这两个人接触了就会忍不住疑心唐贞的死是他们害的,会因为疑心日渐深重而不惜知法犯法,做出点什么来让这两人付出代价。那绝对不是唐贞愿意看见的,她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一分钟,回头对着摄像头向最好的朋友告过别,那是唯有她们才懂的无需明言的言语说:
你要好好的。
然而如何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里,在一个无处安放崩溃情绪的世界里好呢?
谢风华站在阳光下,没有流泪,脸上的表情像消融在阳光下,只余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她看着浴室镜里的自己,也同样没有表情。
三年过去了,无论是李格非还是唐贞,她依然没找到答案。
这两人仿佛真的已经消逝在她的世界里,消逝本身原本就不需要原因,也不讲什么道理,之所以还觉得没有找到答案,不过是她自己不愿放弃而已。
也许哪天她心里的弦也崩断了,到那时,李格非和唐贞,也就会真正回归到消逝的本质。
就像唐贞曾经说过的,到了事情该结束那一刻,她会清晰无比地知道,到此为止了,该结束了。
突然间,手机铃声响起,她的电话选的是最古老的电铃声,这个时代已几乎没谁会选择如此单调的声音作为手机铃声。但自从李格非失踪以来,这些年谢风华就是需要这样直接切入耳膜的声音,以便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电话。
她匆忙拿过一旁的毛巾擦了脸,拿起电话一看,居然是老季。
“喂,是我。”
“华啊,”老季的声音听起来挺精神的,“醒了吧,早饭吃了吗?”
“没呢,正准备出去吃,不然我爸该又要给我推销他的辣白菜面。”谢风华夹着手机,拿起梳子随便梳了梳头,“找我啥事?不会又要我支援吧?”
“哪能啊,谢副队的大驾是能随便劳烦的吗,”老季笑着说,“有个其他的事,你认识一位叫庄晓岩的女士吗?”
“认识,怎么了?”
“还真认识呀,我说这名字怎么听着有点耳熟,”老季说,“我跟你说,你这朋友摊上大事了,昨天凌晨三点多,我们辖区的同事接到报案,说城北内环段发生了一起高架桥人员伤亡,赶过去一查才发现原来是俩夫妻在高架桥上吵架,吵着吵着丈夫动起刀子,妻子反抗时失手把人推下了桥,当场就摔死了。”
谢风华心里咯噔一下,确认问:“你是说,推人的是庄晓岩,被推的是她丈夫范文博?”
“是。”
谢风华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她眼中闪过庄晓岩那张永远楚楚可怜的脸,昨晚那张脸分外的消瘦苍白,眼角嘴角都有被殴打过的痕迹,看着愈加脆弱。
老季曾经说过,长期遭遇家暴的人眼中只有一个字,怕,她们真实的意愿藏在眼睛后面,连说“救我”都是无声无息的。
她原本应该插手的,谢风华想,不管庄晓岩是谁,不论她做过什么,昨天晚上,她跑到自己楼下来,这么明显的求救信号,哪怕看在唐贞份上,她也该管到底的。
谢风华突如其来感到一阵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