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华没有忽悠老季,来找她的男子名叫高书南,很久以前,他确实是一起灭门谋杀案中的被害人家属。
那一年,谢风华刚从警校毕业,因为枪法好,身手不错,外表盘亮条顺,再加上有老谢同志的面子,没多久就如愿以偿进了市局刑侦队当候补队员。
那会市局刑侦队不管哪个分队的糙老爷们见着她都喜欢停下来逗她两句,然而一遇上正经事又谁都不爱带她。开玩笑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大腿都没他们胳膊粗,摆办公室犹如一盆新奇绿植,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心情舒畅。平时有她整理案卷,安抚群众,偶尔出门问个话,调查个情况,这些都行,唯独真个让她上一线跑侦缉跟犯罪分子打交道这种事还是算了吧,哪个刑警手里的活都成堆,谁也没空陪个女孩子练手当她的老妈子。
可那天赶巧了,市局部署缉毒大行动,局长率兵,刑侦队几个支队全派了出去,剩下几个老弱病残守大本营,偏偏这时候就发生了一起重大凶杀案。
案发现场在该市一所全国重点名牌大学教工区里,一位教授连同夫人被刀械砍死家中。夫妇俩唯一的儿子案发时刚好去图书馆查资料,回到家一进门,踏进去就踩到一脚血,这才发现了屋内的惨剧。
那是个还未成年的男孩,因为天资卓越已被著名科技大学录取为少年大学生,他在此之前的全部生活不过是在感兴趣的领域里全力以赴展示才华,从来没想过有天只不过去了趟图书馆,在往常该回家的时间踏入家门,结果迎来这样的灭顶之灾。
少年整个人都懵了,在那样翻天覆地的摧毁性打击下,难为他居然还能保有神智,居然还知道打电话报警。
支队长接了报警,发现局子里无人可带,只好带了新人警花谢风华出场凑数。支队长出发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着谢风华崩溃,每个小年轻都有这么一遭,正义理性遭遇残酷现状的冲击后才能真正成长,哪知道一进去案发现场,看着地上横着竖着血淋淋两具尸体,闻着满屋浓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小姑娘谢风华居然镇定地勘察现场、检查尸体,还心细如发,找到一处别人没留意的物证。
靠着那处物证,刑侦队得以将凶徒绳之于法。
凶手居然是男主人带的一个研究生,他动手弑师的原因简单到令人匪夷所思,仅仅因为自己学术不端,论文抄袭超过三成,导师坚持原则不让他毕业,他求到家中也不行,于是一怒之下冲进厨房拿菜刀,将导师和师母都砍杀刀下。
这年头防盗防火,谁曾想过还得防自己学生呢?
破案后,罪犯很快被判了重刑。然而对活下来的人来说,最难的永远都是在满目苍夷的世界中寻找继续生存下去的路径。
谢风华看到那个满脸冷漠的少年心底的荒蛮寸寸增长,她担心他打击太大,没法独自走出来,于是凭着自来熟的热情硬是掺和进这个少年的生活,把他带家里,给他收拾了房间,跟老谢同志两个轮着花功夫陪伴他。
那会的谢警官还很年轻,还不是今天这个开枪不眨眼,跨过尸体面不改色的谢副队,对那样一夕之间遭逢巨变的少年人,她还是很有几分耐心和爱心。
尤其那少年相貌不凡,却又瘦弱无依。
他就是高书南。
事情一开始,或许是警察姐姐谢风华给骤然成了孤儿的可怜少年高书南做靠山,省得有谁欺负他。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瞎操心了,高书南优秀的程度超乎她想象,少年一夜之间遭逢巨变后的那种成熟也不是她这种正常情况下长大成人的人所能想象的。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高书南已经将父母遗产、自己的学业、今后的事业、人生五年十年计划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就算有哪个不长眼的亲戚欺他家里没大人想占便宜,谢风华还没来得及出手呢,那孩子靠自己就已经有办法叫别人知难而退还说不出有什么怨言。
还是她爸老谢同志看问题能看出实质,他头一回见高书南后就说,这孩子不是池中物,你搭把手可以,但如果妄想因为帮过他就想替他做主,那还是趁早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果然,高书南不用她照料一丁半点,自己就长成参天大树,栋梁之材。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学成归国的高端科技人才,回国后顺理成章进入国家级科研机构当实验室的带头人。在谢风华回过神来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成长为别人口中毕恭毕敬的“高老师”,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一晚上能惊醒好几次,非要她开灯坐在床头守着才能慢慢入睡的少年了。
不知何时起,高书南就长成现在这副模样,戴着眼镜,不茍言笑,不动声色,仿佛天塌地陷、火烧眉毛都能我自岿然不动。
然而,这位谢风华以为将能将情绪控制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的高老师,眼下却有些反常,这令她感觉不大对劲。
她赶忙加紧步伐小跑过去,到得跟前了,先将伞举高,遮住高书南,举高时才猛然意识到记忆中的少年早已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没法跟以前那样伸过去一把伞,两人都遮住。
谢风华索性把伞往他手里一递,高书南接过,撑到她头上。
“怎么跑这来了?”
高书南默默地看着她的脸一眨不眨,眼底涌动着晦涩未明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谢风华皱眉:“大晚上你跑这干嘛,刚刚在那边有人持枪挟持人质知道吗,往这凑什么热闹呢,危险!”
高书南的视线一直盯着她的脸,这时才回过神来,哑声说:“网上有人直播这里的事,我看见你,怕你出什么事……”
谢风华又好气又好笑:“我一个老警察能有什么事?你有着闲工夫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下这么大雨出门也不知道打把伞,瞧着湿的都滴水了,怎么来的?”
“叫了网约车。”
谢风华点点头,从包里掏出纸巾递过去:“给,自己擦。”
这时警车的灯又闪了过来,接着灯,她近距离撞入了高书南的眼睛,她一直都知道这双眼睛长得太好,清澈澄明,如积雪初融的涧溪,然而她从来不知道这双眼睛也能如此深邃复杂,仿佛蕴藏了多少事,而她一无所知。
谢风华避开他的视线,问:“你眼镜呢?”
高书南默默地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来,正要戴上,谢风华看不过眼夺了过去,顺手拽出衣襟擦了擦才给他。
戴着眼镜的高书南回复了几分平时高老师的冷静自持,谢风华小心问:“书南,你找我是不是有其他事?”
高书南摇摇头。
谢风华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说,你知道的吧?”
“知道了。”正常回去的高书南口气平淡而温和,“你开的枪?一枪击毙?”
“那当然,我枪法那么好。”
“下雨天,遇到这种事很烦吧?”
他的声音意外地听起来很暖,仿佛下雨天里端过来的一杯热气腾腾还加了棉花糖的咖啡,谢风华骤然间觉着嗓子眼有些堵,刚刚那一枪过后带来的不适感分明已在跟老季插科打诨中压下去了,然而此刻又轻而易举被高书南给勾了上来。
“车钥匙呢,我送你。”
谢风华眨了眨干涩的眼镜,掏出车钥匙一把丢给高书南,深呼吸后说:“仔细点开,刮花了你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