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收了枪,仔细把枪收回包里。
随后她越过那个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大踏步向前,踩过混入他的血的雨水,走进零食店,飞快掏出手铐钥匙,打开了老季的手铐。
围着的警察迅速冲了进来,该干活的干活,该善后的善后。王队跟着跑进来,湿了半身,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竖起大拇指说:“谢副队,好枪法。”
“您过奖了,”女人平静地说,“也是那个嫌疑人瞧不起女的,不然场面还真有点难控制。”
“辛苦了。”王队笑着说,“谢谢支援。”
“客气。”
女人说完,转头看了那个被爆头的男人一眼,尸体很快便被警察们装进裹尸袋,就是流出来的血有点太红,红到令人刺眼,令她有点头疼。
这不是谁罪有应得谁该死的问题,而是在这么一个大雨倾盆、擡眼都看不清对面是谁的夜晚,任谁被一枪爆头,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女人回过神来时,王队已经忙活开了,老季头上伤口已经包扎好,笑嘻嘻地走到她身边,一张嘴就开始贫:“谢副队,大晚上的穿这人模狗样,这是刚参加完哪个单位组织的大龄单身青年联谊活动呀?”
谢风华白了他一眼:“联谊活动我没参加,倒是差点要参加你的追悼会,能耐啊你,就这么个刚退伍的小崽子都能把你撂倒了?”
老季有些不好意思,说:“嗐,这不是人有失蹄马有失足,呸呸,是马有失蹄人有失足。”
“行了,”谢风华问,“你怎么被铐起来了?从头说。”
老季无奈地皱眉,指着不远处劫后余生,正被女警安慰着问话的年轻女孩:“瞧见那个姑娘没,嫌疑人的前女友。”
谢风华立即问:“因爱生恨?”
“什么呀,”老季呸了一声,“是那姑娘瞎了眼跟了这个王八蛋的,谈不到半年,就被打进去四回医院,后来实在受不了分了手,这王八蛋还纠缠不清。不知怎么知道了人姑娘交新男朋友,今天他蹲守在两人下班路上,不仅差点把那小伙子揍残废了,还抓了这个姑娘就走。有好心人撞见报了案,我正好赶上了就追啊,下雨天,我腿上那点旧伤复发,一不留神才着了道,这才被,被抢了枪。”
“该。”谢风华不客气地说,“知道自己腿上有旧伤,就不要违反纪律一个人上,你出个什么事都是自找的。”
老季这会也不敢辩驳,乖乖接受批评。
谢风华远远地打量那个被劫持的姑娘,刚刚注意力都放在歹徒身上,倒没留意她,现在仔细看,那女孩凌乱的长发已经拨开,虽然鼻青脸肿的,却也能看出原来的五官不错,身上衣服虽说又皱又脏,也瞧得出精致时髦,就是这会在女警安慰下还是抱着肩膀边哭边发抖,裸露的手臂上有大片淤青。
“这可真是够倒霉的,”谢风华漫不经心问,“谈恋爱半年进四次医院,你是她谁啊知道这么清楚。”
“瞒不过你瞒不过你,”老季没好意思,笑了笑说,“那什么,我自打调到分局后工作清闲了不少。我就发挥我的特长,在这边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个派出所的片警跟我特别投缘,非要管叫我师父,嘿,人都这么热情了,我这师父也不能白当不是,得空也得给徒弟念两本真经,交流交流感情……”
“这点事就不用汇报了,说重点。”
“重点就是,那小姑娘住的地儿,正好归我徒弟管。她报警,是我徒弟接的,”老季收敛了笑,轻声说“那天我正好开车也没事,就顺带跟着去,到了地方叫开了门亮出证件,那小姑娘堵门口不让我们进去,一个劲说不是她打的电话,是邻居打的。我是什么人啊,好歹也干过这么多年刑侦工作的,就她那点道行,一说话我就听出不对。”
谢风华有点兴趣看他。
“长期遭受虐待的人,那眼神就跟其他人不一样,”老季轻叹说,“哪怕装得再若无其事,他们的眼神里也全是一个字,怕。”
“你知道我头一回见她什么样?化着个大浓妆,就那种两眼漆黑,嘴唇血红,整个脸涂得跟丧尸似的。往门边一杵,态度还很不好,口口声声说她跟她男朋友不知道多相爱,让我狗拿耗子别多管闲事。可她说归说,眼睛却像随时会哭出来,像有另外一个人藏在她眼睛里边冲我大声喊,救我,救救我。”
“所以你没法装没听见。”
“那是真没办法装没听见,”老季扒拉了下头发,“我就让我徒弟找找他们小区的居委会物业、街坊邻居了解了解情况什么的。你别说,这种事片警比刑警管用。果然,这一对的底就被我们摸清,嫌疑人刚退伍没多久,也不去联系好的工作单位上班,就这么吊儿郎当做个待业青年,跟女孩搬一块住没多久,性格暴躁,见天打女朋友跟练手似的,每天鬼哭狼嚎,没多久物业的保安打电话来,说看见救护车进小区,那小姑娘又被打了。”
老季说到这停了停,掏出一根烟想叼上,一瞥谢风华冷淡的眼神,怂了不敢抽,作势闻了闻,又给别到耳朵上才说:“那一次,那姑娘差点被打残了,听说是整个人被抓起来往墙上扔,摔下来后下半身都动不了,她瘫在地上求了好久,那王八蛋见她实在动不了,怕出人命才给叫的救护车。”
“就是这一次才让她彻底怕了,她躺医院里哭的稀里哗啦,跟我说要真被打死就算了,就怕再呆一块,迟早有天得被打瘫了生不如死。”老季叹了口气,“我问她,要长痛还是短痛,她选择短痛,我说那行,你有意愿事就好办了。我让徒弟抓了那王八蛋,再托人去法院给她办人身限制令,帮她找地方搬家,小姑娘也争气,说断就真断,半点不拖泥带水。”
“后来呢?”
“原本一切都挺好,小姑娘换了新工作,渐渐走出来,还交了新男朋友,谁知道这王八蛋阴魂不散找上门,差点让害了两条人命……”
老季沉默了下来。
“加上你是三条。”谢风华淡淡地说,“你的枪被抢,他开了杀戒,一不做二不休,很可能还会多连累几个无辜路人。”
“我知道错了,对不住对不住。”
“跟我道什么歉,我又不能押着你写检查,”谢风华说,“再说了,这事也不能说全是负能量,起码回头给你徒弟上课可以当反面教材嘛。”
“谢副队,”老季扑哧一笑,“你安慰人的本事还是这么发人深省一言难尽……”
“谁安慰你,”谢风华嫌弃说,“去去,那姑娘既然信任你,你就去安慰她两句。对了,她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送医院抢救了。”
“那正好,把她也送去凑一对。”谢风华懒洋洋说,“我今晚友情客串也客串完毕,就这么着吧,回见。”
她说完就想走,老季忙伸手拉住她。
谢风华回头,老季四下看看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笑眯眯压低声音问:“华啊,这周末给我空出来。”
“有事?”
“嗐,就你嫂子单位那,最近不是来个工程师吗,小伙子长得高大精神,海归,名牌大学,哎呀那是又正派又体面,年龄嘛跟你也般配,她就琢磨着叫你俩一起吃个饭见见,反正也不说破,你就当多认识个朋友……”
谢风华挑眉:“老季,你过了年贵庚啊?”
“虚长42。”
“你才42就活成我爸那样了,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看不起单身贵族还是怎么着?”
“嘿你个……”老季声音拔高,险些就脱口而出骂了自己曾经的小领导,意识到后讪讪地压低嗓门,小声说,“我都是为了谁呀我,不是我说啊,你别整天忙工作不把个人问题当回事,老大不小了还能蹉跎个几年啊?你以为你裹着保鲜膜青春永驻呢?别说我吓唬你,再过两年,你想让人给介绍工程师,那都得是另类的工程师。”
“什么意思?”
“工程队的师傅!”老季恨铁不成钢,“得,你就说去不去吧。”
“不去。”
“挺好一小伙我跟你说,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
“老季,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谢风华转头看他。
老季一愣,随即想到什么,渐渐收敛了笑容,他抓了抓头发,小心地问:“你还没放弃呢?”
“放弃什么?”谢风华反问,“没结论的事,我放弃什么?”
老季急了,差点跳起来:“不是,这都多少年了,就算按失踪人口算,也早到该宣布法律死亡的时间……”
“是哥们就住嘴吧,”谢风华木着脸说,“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不爱听。”
“行,你不爱听,我不说,我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行了吧,”老季愤愤地问,“我就请你受累回我一句,你这样耗着自己熬着自己,你觉得值吗?”
“值。”谢风华轻声又坚决地回,“说这么多,就是请你和嫂子往后别管我,心意领了,但我应付我爸一个尽够了。”
老季正要说什么,忽然瞥见一个同事走过来说:“谢副队,有人找。”
谢风华皱了皱眉,老季奇怪问:“怎么有人找谢副队找到这来?人呢,在哪呀?”
“那呢。”
他们擡头望过去,警戒线外,一个挺拔高瘦的身影站在那,下这么大雨,那人却没穿雨衣也没打伞,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英式风衣早已湿透,黑发水淋淋贴着脸颊,一张原本甚少有表情流露的英俊脸庞气喘吁吁,面露焦灼,直到看见谢风华那一刻,他的表情才彻底放松,像绷紧的弓弦一下松弛。不知哪来的灯光照到他脸上明明灭灭,轮廓都被周围的黑暗弱化,唯有一双眼睛亮到令人心悸,哪怕隔着漫天雨雾,夜色重重也无法忽略。
看到谢风华了,他下意识就想冲过来,警戒线边的警察忙拦住,他没再挣扎,只是定定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仿佛历经磨难的人劫后余生骤然相逢,仿佛沙漠中踯躅前行的旅人干渴绝望后得以瞥见绿洲。
谢风华打小不爱读书,背古诗词还停留幼儿园水平,但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其妙在脑海中浮现这样两句古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谢风华暗叹,果然文化水平不行,瞧这联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那是两句劫后余生与故友重逢的诗,而她跟这位清俊的男子,分明才见过没多久。
没有劫后,不算重逢。
然而那男子的神情太突兀,狼狈中透着急迫,急迫中又有如释重负,老季那么贫的人也没法开玩笑了,他悄悄问谢风华:“这谁啊?怎么看着像受害人家属?”
谢风华随口说:“严格上说,他算曾经的被害人家属吧。”
老季张大嘴正要问,谢风华已经擡起脚步朝那男子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