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看见这句话的时候,篝火对面正好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正是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又没有长辈在场,看见年轻的女妖精亲了萧长歌一下,都忍不住要起哄。
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里,也就没有人注意到火光这一边穆雪的呆滞茫然。
篝火摇曳,暖红色的光芒模糊了视线。
从前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
那时也是在这样的一簇篝火前,自己和小山举杯共饮。
头顶一般的苍穹辽阔,明月高悬。
萤火族酿制的桃花酒乃是酒中珍品。那琥珀色的酒液微微带着一点苦涩,苦涩之后又透出一股香甜来。初入口时觉得酒意清淡,后劲却又浓郁得很。
甜苦滋味交错绕在舌尖,酒色动人,心头悸动,血脉勃张,余韵绵绵难舍。
从未尝过这样滋味的穆雪,忍不住就喝多了。
她熏熏然靠着小山的脊背,摇了摇手中酒盏,“想不到这样冰天雪地的地方,竟然也能喝到桃花酿的酒。”
“若是师尊喜欢桃花,我想办法折一支回来给师尊看便是了。”身后的人轻轻说。
什么时候小山都长得这样大了,已经有了这样坚实的脊背,可以让自己靠着他的后背了。
“好呀,等你带桃花回来。”穆雪喝了酒,身上暖,心里也暖,“小山你真好,我怎么就那么幸运,能遇着你这么个徒弟。”
身后靠着的肩头微微动了动,那人似乎回过头看她。
穆雪醉眼朦脓,已经看不太清楚了:“本来打算就这样一个人把这辈子过了,虽说也没什么。只是有时候我这心里太安静了,静得我难受。现在有了你,真是好……好多了,”
“那小山以后就永远陪着师父,好不好?”
“好……好啊。”
“一辈子,都只有我们两个,住在这里。”
“当……当然。那还能有谁?”
“那就约好了。”
“嗯,约……约好了。”
那时的夜空高远,桃花酒醉人,便是冰封多年的心,也裂开了一条自己都不知道的缝,透出了那么点酒后真言。被那个少年牢牢握住了,固执地死守这么多年。
篝火前的穆雪微微伸手想要捡起那支桃花。
一只手掌从旁伸了过来,拾起那支掉落在地上的干花。
精纯的灵力在指间萦绕旋转,枯死多年的花枝奇妙地重新圆润饱满了起来。枝头先是冒出一个花苞,随后春花吐芯,绽放出一朵妁妁其华的桃花。
“从前有一个人,生在冰雪的世界,名字里也带着雪,喜欢的却是春天里的花。”岑千山中持着花枝,把那一朵桃花递在穆雪面前,“你大概也和她一样吧?”
穆雪愣愣的接过花枝,茫然抬头看去。
眼前的人眸色深深,映着春华,映着火光,也映着自己的影子。
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他总是用这样湿润的眸子看着自己,像在期待着什么,又像在无声地谴责着她。
那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就有一只蝴蝶轻盈飞过穆雪的心头,在那里轻轻的一撩。
穆雪仿佛听见了初春的时候冰雪消融的第一声。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穆雪的脑袋乱成一团,有了片刻的空白
回到丁兰兰身边的时候,她手中还拿着那朵盛开的桃花。
“哎呀,这么冷的地方哪里找来的桃花?”丁兰兰看了她一眼,“快快快,帮我一把。最后的传感连接了。”
萧长歌那边还闹哄哄的,程宴正兴奋地翻阅自己新得的典籍,不久前还悄悄说着不敢睡觉的几个女生们已经打起了呼噜。
千机一溜烟跑回了岑千山身边,攀上膝盖,爬上他的肩头,背着人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还风骚地背了一句不合时宜的古诗,“桃花羞作无情死,一片幽情冷处浓①。”
以为不会搭理他的主人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问他,“我……刚刚怎么样?”
主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千机无端地感觉到有一种强烈的紧张情绪传来,那是偶尔会从主人身上传递过来的心情。
千机很少体会过这种情绪。紧张和欢喜是最少出现在主人心里的情感。在那枚血肉组成的心脏里,大部分时候,都只有悲哀,孤寂和麻木。
因为这份情绪,他不敢再像平时那样插科打诨,开始努力调集自己所有的知识,给主人提供帮助。
“可以的主人,你做得非常完美。”千机说道,“穆大家不是把花接走了吗?我看书上说,姑娘家只要愿意拿你的花,那这八字就算撇了好几撇了。”
“八字总共就只有俩撇。”主人竟然破天荒地勾起嘴角笑了,伸手把他从肩头拿下来,放在自己的腿上。
“主人,我觉得您应该和我一样,多看看那些男女之间互述钟情的话本。和里面那些郎君学一学怎么讨女子的欢心。”小千机积极地给主人出谋划策,“这年头女郎们不喜欢青涩呆滞的男人,都喜欢经验丰富能讨她们开心的人呢。”
岑千山果然犹豫了,“看,看话本可以的吗?”
“当然,我就是看多的话本,才学到了很多有用的知识。”小千机难得被主人询问,高兴地挺起胸膛,“我这里有魔灵界古往今来,几乎所有话本。主人要不先从这几年最热门的几本开始看起?”
岑千山抿住嘴没有说话,没说话就是可以的意思。
千机积极地取出了几本封面香艳撩人的小册子。被岑千山一把扯了过去,飞快地收入怀中。
一天之内,历经种种波折,众人免不了神思疲惫,营地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陷入了梦乡。穆雪躺在营地中,有些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安心入睡。
那个正坐在篝火边看书的身影,就像黄庭中的那只水虎,哪怕不刻意去看,也能清楚地知道他在哪里。
他就坐在篝火前,五官俊美,轮廓分明,有着结实的肩膀和修长的腿。他正借着火光在看一本书,微微颦着漂亮的眉头,不知是否因为篝火的晕染,那脖颈和耳垂都仿佛泛着一层诱人的粉色。
他看得会是一本什么书呢?
那被油纸重新包了一层书皮的书本,肯定是一本值得珍藏的好书吧?
穆雪叹了口气,索性坐起身来打坐运功。入静之后,黄庭之中沃土坚实,心湖澄明,天空中斗转星移,璇玑自行。这是十年里,穆雪日月运行胎息诀为自己奠定下的坚实基础。她早已视之如常。
只是令她吃惊的是,今天,那个日日都在心湖玩耍的那个“岑小山”此刻竟然不见了身影。不知去了何处。
天空燃起烈焰,焰中飞出火龙矫矫。火龙在空中盘旋一圈,引颈清鸣一声。澄明的心湖底下,便跃出一只耽耽猛虎。
那火龙看见白虎,兴奋异常,一口叼住虎颈,红艳艳的龙躯盘卷虎身。龙虎交战,互相吞啖,一时间黄庭中阴阳相交,日月合光。
水火发端,阴阳聚会,大地上土壤破开,生长出一支惹人心喜的嫩芽。
黄庭之内一时间浑浑噩噩如迷雾未开,纷纷扬扬如同冬雪弥天,一切变得混沌不清,只看得见这一株生机勃勃,昂然勃发的黄芽。
穆雪只觉体内涌起一股暖意,四肢身躯热烘烘软绵绵,一种难以言诉的奇妙感觉于体内首次萌发。
她知道自己终于到了“天人合发,采药归炉”的阶段。
拜入山门之时,师尊留给她的心印在此刻被触动。她脑海中悠悠响彻一段修行口诀,
“采取天地未分之气,夺取龙虎刚交之精,及时采到黄房中,炼成至宝②。”
穆雪端坐黄庭之中,伸手将那初生的黄芽采摘下来,归炉炼为金液,终得了一点大药之根元,金丹之基础的第一步。
穆雪睁开双目,心中欢喜。
十年之前她因为龙虎不能相交,固守境界不前,只能转为潜心修行胎息诀,淬炼几身,牢固根基。那时候她也曾请教恩师,何时进阶有望。
师尊那时只是摸摸她的脑袋,“大欢喜时得大智慧,初识真性情时,阴阳自调,坎离相合,龙虎相会而生大药。”
“不必心急,到了那一日,你自然便开窍了。”
到了这一刻,虽然还不太明白因为什么缘故而得到了契机。但自此之后,丹诀路上终于可以前进。可以慢慢采夺大药,归炉还丹,金丹大成有望。
天色渐明,众人收拾行装准备继续上路,萧长歌起身为所有昨夜受伤的人员更换药物,在出行之前做最后的伤口检查。
他快到穆雪身前的时候,穆雪不知道哪来的一阵心虚。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林尹的身边,举起战斗中烧伤的手臂给林尹看,“林师姐,你帮我换个药,施一遍雨润诀吧?”
林尹拿眼睛瞪她,“你脑子坏了吗?我怎么可能给你治疗伤势?为什么不找萧师弟?”
穆雪:“很疼的,师姐,你快一点。”
林尹吹胡子瞪眼,最终还是挨不过软绵绵的穆雪,勉为其难地给她换了药,连施了几遍雨润诀。
队伍开拔前行,丁兰兰困顿的不行,几乎想挂在穆雪身上走路。程宴站在一块岩石上,大声清点人数。
那位鹄人族少女并不因为昨夜之事羞怯,化身为一只羽翼纯白的小鸟,叼着萧长歌的袖子摇晃,请求他带自己走上一段路。她的目光清澈,声音婉转,又残缺了半边身躯,当真楚楚可怜。老好人萧长歌不得不红着面孔同意她暂时以鸟兽的模样停歇在自己的肩头。
年轻的队伍,热闹喧哗,准备随队启程的穆雪回头看去。只见那一抹茕茕孑立的黑色身影沉默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
在神道上,自己跟着师兄师姐走了。这个身影是这样站在黄昏中,沉默地目送自己离开。
在神磬第一次响起的那夜,这个身影是这样站在门槛前,嘴唇微颤,看着自己渐渐消失。
桃花酒醉,自己曾许诺同他彼此相伴。
而如今自己的世界这样热闹,温暖,什么都有。
只是把小山给丢下了。
站在晨曦中目送她的人看起来很强大。他肩宽腿长,纤腰坚韧,提拔如松。被称为魔灵界最强之人,随随便便拿出一个名头,就能吓退敌人。
或许只有穆雪才知道,越是看起来这样坚强的人,心里越有着他人所不知的脆弱。
“他的心中有一个不能触碰的地方,轻轻一碰,他就哭了。”
岑千山站在那里,看着那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向前方走去,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了原地。
那或许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所以师尊选择了那个世界,而把自己给舍弃了。
“没事,还有时间。我们慢慢来。”他转过头,安慰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趴在肩头的小傀儡。
小傀儡没精打采地,只发出了一些没有意义的吭哧声。
“岑道友。”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空中响起。
岑千山抬起了头。
半空中悬着一朵柔软的白云,红衣的少女盘腿坐在云端,她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你要往哪个方向走?如果不介意地话,要不要和我们同行?”
“不介意,不介意,当然不介意,”小千机瞬间恢复了活力,一下蹦Q起来,“我们本来就想跟在……呜呜。”
他的嘴巴被主人施术封住了,呜呜说不出声音来,心里急得个不行。
主人你不让我说,你自己倒是说话啊,你以为谁都和我一样知道你不说话就表示同意了。
“那好得很,我们又可以同行了。”白云上的少女笑了起来,“走吧,我已经和伙伴们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