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的最深处,称之为极乐园。东岳古神的神殿便在那极乐园中。
传说中那里遍布上古大神所留的天材地宝,功法机缘。随便得到其中一件,飞升得道便指日可待。
当然,这些都只是传闻罢了。真正闯入极乐园并活着回来的人少之又少,园内具体有些什么,也众说纷纭。
不像是色欲海和渡亡道,外间早就流传起在其中会遇到的魔物和鬼神,以及一些应对的办法,让人可以提前做好准备。
“我想那里或许是一个仙乐飘飘,美不胜收,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吧?”苗红儿边走边琢磨着。
“从名字来看,或许会有迷心妄境,一定要多加留神。”付云说。
穆雪问道,“什么叫迷心妄境?”
“我们开了黄庭之后,便自得一番天地。在这个天地内,我们可以肆意呼风唤雨,左右日月轮转。我们就像是神一般的存在,所有东西,皆在一念之间。”付云耐心和她解释,
“等到修为到了一定的境界,黄庭中的一切便如同真实一般。身至其中,所求皆可得,所欲无不满,人生极乐再无所求。一个不慎就沉迷这种妄境之中,不可自拔,甚至于有人一生选择活在这里,再不愿回归现实。”
穆雪:“啊。”
苗红儿接话道:“所以入门之后,师尊反复叮嘱我们的是不能急于追求境界的提高,而应以练己持心为要。就是怕我们修为上去了,心境却跟不上。”
她舔了舔嘴唇,“比如说我吧,如果我在黄庭之中可以随心所欲。每天躺在那,也不用动手,山珍海味就轮番送到我的嘴边。哈哈哈,你想,我可能就真不出来了。”
“之前渡亡道的无常妄境其实也是这么回事。不过他给我们看的是心中最悲催的境界,倒相对容易挣脱一些。”苗红儿突然想起来问大家,“对了,你们在无常妄境中都看到了些什么?”
穆雪含糊其词,“我就……看到了童年一些不太开心的事。”
付云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岑千山举手虚挡住眉目,侧过脸去。
苗红儿看大家都不愿意说,只好摊了摊手,“估计还是我最惨。我独自在一片荒漠里走了许久的路,又渴又饿又累。
好容易看到荒漠中出现一池醇香的美酒,可我不论怎么弯腰也喝不到嘴里。面前有一张圆桌,摆满了一桌香喷喷的美食,但我无论如何靠近,也够不着。把我难过得哭醒了。”
随着神道的深入,人类居住的建筑物越来越少。
附近出现的,是远古时期供奉神灵的祭台遗迹,遗迹倒塌的墙体上残留着古朴巨大的浮雕,晦涩难懂的上古符文。
四周山脉的石壁上被琢出大大小小的石窟,石窟里绘制着各种神魔的壁画,遍布着各种诡异神像的崖刻。
而那些之前以虚影模样游荡的鬼神,随着神道的渐渐靠近开始变得具有实体。
他们依旧顶着那张空洞而无神的精致面孔,慢悠悠地在荒野上漂移。
但一定要非常小心远远避开,若是一个不慎踏入了他们的感知范围,那些呆滞的面孔会瞬间变为勃然大怒的神色,狂奔而至,发动疯狂的攻击。
一个失去了头颅,似山岳一般高大的身影从远处走来,每踩下一个脚步都震得地动山摇。
巨大的响动声回荡在空寂无人的荒野,惊出了一群四处奔逃的野兽。
众人躲在一座祭坛的石墙后,屏息凝神看着那没有头的神灵巨大的脚掌高高抬起,压倒一片又一片森林,留下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脚印,慢悠悠地远离了。
穆雪确定那高大的魔神没有发现他们一行,松了口气,刚刚走出石墙。
从石墙的那一头却转过来一张苍白而诡异的面孔。
正好和穆雪脸对脸地撞上了。
那是一位十分漂亮的女子,蝉鬓蛾眉,霓裳羽衣,脚踏祥云,手中举着一个金光闪闪的花篮。有如从远古壁画上飞入人间的女仙。
只是她那肌肤苍白泛着陶瓷一般的质感,面容僵硬,双目黝黑失神,不似活人,反倒像神坛上泥塑的陶瓷之身。
那怪异的女子从半空中歪着脑袋看穆雪,轻轻的咦了一声。
岑千山已将穆雪一把推在身后,抽出长刀迎了上去。
长刃寒霜沁水,刀口抹一道如血的红痕。爆涨的刀影如新月带血,闪出两道刀刃飞向那模样诡异的敌人。
那人举臂来挡,手臂被齐刀截断,断臂之处却不见流出鲜血,而依旧是瓷白光洁的一片。
断了手的她面色毫无变化,踩着祥云倒退飞开,单臂已经举起手中花篮。
花篮中射出金光点点,那些看似并不太起眼的金色光芒,不论落在坚硬的石墙还是厚实地大地上,都能无声无息地在那里开出一个一指粗的深洞。若是打在人身上,只怕当场给人穿一个窟窿。
苗红儿迅速卷着穆雪滚到了一边,自己手脸之上多了数道血痕,却还先确定了一遍穆雪是否安然无恙。
这一路走来,已经遇到过数次这样的战斗,每次穆雪都成为了大家第一时间保护的对象,她觉得完全没有发挥不出自己应有的战斗能力。
她只好备好水和伤药,在战后起到一点后勤作用。
战斗在岑千山和付云的刀剑配合之下很快结束,被劈成数块的诡异神像散落在草地上。那碎裂脸庞静静落在荒草丛中,依旧眨着眼看着天空。
用不了太长时间,这些碎片变回慢慢聚拢,依旧还原成本来的模样。
岑千山踩着那个花篮把它截断成没那么容易复原的碎片,收刀入鞘。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穆雪在忙着给她的师姐包扎伤口。
她低着头,那么用心和认真,小小的脸上带着一种关切和温柔,动作麻利地给伤口消毒止血。
苗红儿看着自己手臂上包扎好了的伤口。夸赞道:“我们小雪真是能干,小小年纪不论什么事都做得很好。包扎伤口也好像做过无数次的人一样。”
穆雪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一点都不像师尊。岑千山有些委屈地想着,师尊什么时候这样温柔地对待过别人?
她热情的目光从来只专注在炼器的世界里,如果还有别的,那也只对着自己一人而已。
扎营休整的时候,穆雪和苗红儿在岸边搭设炉灶,岑千山和付云踩在溪水中捉鱼。
斜阳染红了半条溪流,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有鱼儿自由自在游动。
岑千山踩在溪水中,拿着一根削尖了的竹竿,凝望着水中的游鱼,看似漫不经心地和付云聊天:“在我们那里,小雪那么小的孩子除非是孤儿,一般是不会被人收为弟子的。”
付云正巧抓住了一只鱼,把活蹦乱跳的鱼提出水面,口中随意答他道:“在我们仙灵界并非如此,六岁以上资质优秀的孩子,就时常被选入宗门之内。小雪她的父母都健在,偶尔还会来宗门看望她。”
岑千山眉头微微一动,手臂一动,一杆入水准确无误地串上一条大鱼。
从鬼门关出来的时候,那人满面流泪,呢喃着说见到了她已故的母亲。
她的父母明明还健在着。
“那……看起来小雪她进你们归源宗也没多少时日?”
“是没有多久,数月而已,本来不让她来这里,谁知道这孩子不听话,硬是悄悄跟了上来。”
数月而已?俩月之前紫金龙纹引磬招来了师尊的魂魄。
原来如此。
果然是你,真的是你。
岑千山束着白色绷带的手臂凝而不动,任凭那条求生欲旺盛的黑鱼甩了他一头一脸的溪水。
岸边,穆雪烧好了火,抬头看见师姐苗红儿歪在树桩边上看一本闲书。
“啧啧,虽说魔修也有重情重义之人,但薄情寡义的还是不少啊。”苗红儿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口里嘀咕着,“把人吃干抹净了,玷污了清白,就撇开不顾,也未免太渣了。”
穆雪奇道:“师姐你在说什么?”
苗红儿合起了书,那书的封面穆雪竟然分外熟悉。
“在上次我们住的那间屋子床底下捡到的,也不知道谁丢在那里。”苗红儿不好意思地冲着穆雪笑笑,“这书你还不能看。说得是一个叫穆雪的魔修,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
“知道这句话啥意思吗?”苗红儿合上书,比划了一个圈,“这就好比桌上有一锅美味的龙虾丸子,一人一个都不太够分,可是有人碗里明明已经有了一个,鲜香又美味,偏偏只咬上一口便撇开不要,又惦记起锅里的了。你说这人可不可恶。”
穆雪捂住了脸,“可恶,这个人也未免太可恶了些。”
清凉的溪水中隐隐传来一股波动,岑千山和付云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果然,不多时几只巨大的鱼怪突然从水底一跃而起,张着利齿狰狞的大嘴,冲着立在溪岸边的俩人咬去。
寒霜的刀芒一闪,两道月牙形的风刃交错切开鱼腹。
于此同时另外一只大鱼的尖牙也到了面前,本来应当可以从容避开的岑千山却不知为什么停住了动作,眼睁睁看着那锋利的牙齿刺穿了自己的手臂。
水中的这场战斗结束地很轻松。顷刻之间溪边堆满着一只巨大的鱼尸。
岑千山走回篝火边,沉默着坐下。鲜血淋漓的手臂搁在膝头,任谁都不可能看不见。
穆雪抱着医药箱子过来,“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给你包一下把?”
小山虽然没有说话,但至少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带着抗拒抽回手。他坐在那里微微动了动手臂,主动把留着血胳膊抬起。
那沾染了血迹的修长手指在穆雪触碰到的时候,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穆雪接着他的手,先把一直缠绕在胳膊上的绷带拆了下来,露出那交错着无数十字型伤疤的肌肤。
穆雪忍不住皱眉,一边清理创口一边问道:“这些伤痕是怎么回事?”
“我师尊曾经教过我,很多东西你把它记在脑子里,时间久了它就会自己变淡,也就渐渐把它给忘了。如果想牢记什么事,必须把它记录在别的地方。”他没有看穆雪,眼神落在自己的脚尖,
“每一次尝试凝聚师父的神魂,我就在手臂上留下这样一个记号。这样时间哪怕过得再久,我也不会忘记。”
穆雪包着伤口的动作就顿住了。
岑千山转过脸,靠过来看着她。他眉目靠得那样近,琥珀般的双眸泡在一汪秋水中,潋滟有光。
穆雪几乎能透过那清透的眸子看进去,看见了自己的心湖又起了涟漪。
“你……这样好像不太值得。”穆雪避开了那掠人心魄的眸光。
“怎么会不值得,”岑千山轻声说道,“万一哪天,师尊她看见了,说不定会有一点点感动,能因此多看我一眼,不再去看她的那些好哥哥了。”
他自己或许不知道,长得这样俊美,又用这样的语气靠着他人的耳边说话。实在过于撩人。
穆雪开始走神了,自己除了小山真的还和其他男人有过瓜葛吗?她想起师姐刚刚拿在手中的那本书,那本《穆大家辣手摧徒记》里倒是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什么烟家的小公子,柳家的二少爷应有尽有。
细细回想往事,烟家家主想要塞给她的那位小公子长什么样,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是一位弱柳扶风的清秀公子,自己有些受不了他那副娇滴滴的模样,连面都没见两次,就及时回避了。
当然,因为人家是俊美又斯文的郎君,自己面对他的时候肯定是客客气气不曾失礼的。
至于柳家的那位少爷就更不用提了,那位秉承了柳家的家风,手段有些不入流,穆雪当时在那场宴会上就翻脸走人,根本谈不上有所纠葛啊。
小山口中那些好哥哥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难道自己还有什么彻底忘记了的往事吗?穆雪想得头都大了。
尽管受了伤,小山还是利索地给大家滑了一锅鲜香爽滑的鱼片汤。吃饱喝足之人,继续他们的旅程。
神道之上有些道路并不好走,孤悬的石粱,料峭的山路随处可见。每到这些路段的时候,付云总会不容分说地把六岁的小穆雪抱起来,走过这些危险的区域。
受了伤的苗红儿跟在队伍的后面。
岑千山走在前方开路,他沉默不语,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
今日不知为什么,走了一段路程的付云面色微微有些不好看,他察觉到肠胃有一些不太舒适。大家午饭都喝了一样的鱼汤,为什么只有他一人肠胃不适。
虽然不怎么严重。但出身贵族,恪守礼教的他羞于在伙伴面前启齿。
只得交代了一句,“你们先行一步,我随后就来。”
从山顶往下走,地势十分陡峭,先下去的岑千山转回头,向着穆雪举起了手臂。
这是要抱着她走下去的意思?
师兄师姐总喜欢把她抱起来走路,她虽然不太愿意,好歹也习惯了。
但如果让小山来抱她,也未免太别扭了。
小山看着自己的目光,透着一股殷切的期待,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举在自己面前的手指,微微带着点不安。
那手上一圈一圈地绕着白色的绷带。
穆雪一下就心软了。
算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她眼睛一闭,任由岑千山把她抱在了臂弯里。
小山的身上传来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长年累月泡在冶炼台和工作间的炼器师所独有的味道。带着令人怀念的故居的气息,萦绕在穆雪的鼻端。
穆雪的小手绕着小山的脖子,脸蛋搁在他的肩头往后看。
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让瘦瘦小小的小山坐在自己的胳膊上,在大雪的天气里把他一路抱回了家。
如今小山的肩膀已经这样结实宽厚,脚步也这么的稳。只是脖颈那里不知为什么泛着一层红晕。
穆雪在小山摇摇晃晃的脚步中,困意上涌,于是安心地闭上眼,渐渐陷入沉睡中去。睡梦之中仿佛回到了过去,听见小山在她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师尊。
付云赶上来的时候,想要把穆雪接过来,
“付道兄既然身体抱恙,我帮这么一点小忙倒也无妨。”岑千山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手臂,看付云的眼神却带着股莫名的怒火,
“她既然睡着了,就不必吵醒她了。”
魔修的性子,还真像那晴雨表一般,一会好一会坏,实在是捉摸不透。
付云十分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