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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正文 第159章 人心百态巧且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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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得这般骇人……

    沈三娘带俞洁来本就是提心吊胆,幸好俞洁活泼好动,每出童言稚语还能博得月池一乐,她这才渐渐放下心来,以为月池真个把俞洁当作妹子一般,却不妨月池竟然这般直白地问了出来。月池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便她没有摆过官威,也能将沈三娘吓破胆。她跪在地上,立刻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俞昌说得那番话说了出来。

    月池和时春对视一眼,时春不动声色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旁人的?”

    沈三娘愣在当场,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下还有什么不明了的。但月池并未即刻发作,而是仍让俞洁同往常一样玩了一个多时辰。俞洁坐在这儿时,满室都是她的笑声。她想是像她的母亲,生得如姣花软玉一般,见了生人也不害怕,未说话时就发笑,偶尔只是听着一句话,她就能笑得直不起腰来。这般大笑,也不折损她的美貌,反而是甜如蜜糖,让人心悦。她还很会唱歌,月池偶一皱眉,她就起身道:“姐姐,我给你唱歌吧。”

    她唱得多是闺怨思亲的民谣。明明词中尽是缠绵悱恻,她却唱得欢快无比。沈三娘是如何都拦不住,只能尴尬地解释:“这都是前头太太教的……”

    月池便明了,俞昌的原配也是苦命人,丈夫常年在外,她独守空房时,估计也只能靠这样逗自己的女儿,来排遣内心的幽怨。但俞昌的汲汲营营、其母的寂寞孤苦、俞泽的放荡轻佻,沈三娘的小心翼翼,似乎都不能对俞洁造成任何影响。她活在自己纯白的世界里,一花一草皆能让她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月池自来到这儿,从来没见过这么快活的人。即便是九五至尊的朱厚照,发愁的时候也不少。她自己更是罕有这样欢畅之时。俞洁的笑声是有感染力的,当她坐在你身旁,笑得眉眼弯弯之时,你也会情不自禁跟着她笑出来,就如同阳光普照之地,让人周身暖融融,而对身处阴暗之地的人来说,哪怕一丝晖光都是宝贵的。正因如此,月池才会明知不对劲,却到了第三次时,才问出口。她也心知肚明,她与俞洁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或许事成之后,回到京城,让贞筠来帮助这个小姑娘更为合适。

    俞洁临走时,月池给她包了一大包糖。俞洁看着这些糖,当真是喜上眉梢。她居然踮起脚尖亲了她一下。沈三娘惊得目瞪口呆,时春一把就把她扯开。俞洁还是很茫然:“我以前也亲娘!”

    月池叹息道:“我是男子,我们如此是逾距。俞小姐还是回去和女伴们玩吧,以后不要再轻易见外男了。”

    沈三娘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脸色煞白拉着俞洁离去。当晚,月池破天荒地与锦衣卫、俞家父子一起用餐。

    俞昌受宠若惊,即便在普通客栈,也安排人好生整治了一桌豫菜。月池一眼扫过去,中央青花大盘中盛得就是瓦块鱼。肉厚肥大的鲤鱼取其最好的中段,炸得皮酥肉黄,其上还裹着一层粘稠暗红的糖醋汁,酸香扑鼻而来,让人稍稍一闻,嘴里就忍不住分泌出唾液。

    鲤鱼在秋季都是寻常物,可如今大雪纷飞,河流封冻,还能找到这样大的鲤鱼,不得不说是财大气粗了。旁边略小一点的白瓷盘里则是扒广肚,乳白色的浓汤之上,铺着洁白柔软的大片广肚,广肚是海八珍之一,也是贡品,其烹制极考验功力,能烧成这样,虽比不了太监们献菜,却也远胜过光禄寺。除此之外,还有色泽红亮的红焖羊肉,金黄一片的芙蓉海参,浑圆鲜香的罗汉豆腐,精致玲珑的灌汤小笼包等等。

    月池道:“俞老板真是费心了。”

    俞昌躬身道:“这都是应该的。”

    他亲为月池执壶,壶中的酒也是名酒醴泉春,醇美无比。月池却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鲁宽等人微不可察地交换了眼色,个个都端坐如仪,不再作声。俞泽就像屁股底下长满了苍耳一样,他极力想动一动身子,却像冻住了一般,僵着无法动弹。俞昌更是如芒在背,他拿着酒壶,站在月池身旁,是退回去也不是,站在原地也不是,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感到面皮奇痒难忍,却连伸手擦汗都不敢。

    月池就像不知有人在她身旁一样,她夹起了一块瓦块鱼,轻轻一咬,才知居然是连鱼刺都剔尽了。她慢条斯理地品完一块鱼肉,方道:“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再劳神了。既然选明了道,就正经走下去,畏畏缩缩、首鼠两端的下场,就是两面不是人。你明白吗?”

    俞昌扑通一声跪下,俞泽在愣神之后,也跟着跪下。月池垂眸微笑:“我不过白嘱咐一句,何必行此大礼,都起来吧。这样的好菜,可不能凉了。”

    就这样,俞家父子一面脊背冒冷汗,一面拼命往肚子里填菜,到晚间回去时,只觉去了半条命。俞泽瘫在罗汉床上,道:“明明比我还小上几岁,怎得这般骇人……”

    一语未尽,就被俞昌喝止:“住口,你以为那是寻常人么!”

    俞昌百思不得其解,若说是因他言不尽其实,为何如今才发作。他忽然福至心灵,叫来了沈三娘,这一问方知前因后果。他气得捶床:“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个蠢货!”

    俞泽万想不到亲爹居然会出这样的昏招,他眉头紧锁道:“爹,那位可是京里首屈一指的,他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会看上一个傻子!再说了,人家摆明是出来办正事的,你给人家把事做好,比送一百个丫头都管用。你打这些歪主意作甚,没得丢人现眼!”

    俞昌被戳中了痛处,一时恼羞成怒,既想打儿子,又不敢闹得太大,最后只得任俞泽扬长而去,自个儿气得在床上烙了一晚上的饼。俞泽则去见了俞洁,将她骂了一顿:“我平时是怎么给你说得,见到男人就要远远躲开,和男人说话,你就脏了,就只能被丢出去了!”

    俞洁十分委屈:“可她是个姐姐。”

    俞泽呸了一声,狠狠敲她的头:“你这个傻蛋,那是男人!”

    俞洁固执道:“是姐姐!”

    两兄妹争执了半夜,最后以俞洁再一次嚎啕大哭结束。

    而月池这边,也没有闲着,毕竟即将要到卫辉,她也需要安排下一步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她需要锦衣卫借汝王府的这一次庆典,去探明盐政背后的势力布局,以及再对基层盐务的运作情况进行补充。

    能做到朱厚照的近侍,这几人又岂是等闲之辈。只是,饶是他们胆色过人,先跟着月池查探几省田赋,如今又插手盐政,也难免毛骨悚然。这其中的牵扯,若真扯了出来,只怕整个大明江山都要抖上三抖。李越或许是不怕死,可是他们也不想跟着找死啊。

    最沉默寡言的毛松都开口:“相公,非是我等推脱,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是否还是先向万岁请旨。”

    月池道:“这点无需担忧,万岁早已有口谕。”

    姚猛则道:“相公,事涉汝王,我等又是蒙混入王府,若无圣旨在手,恐有不便。不若,我等还是先请旨吧。”

    月池心知,这些人是打起退堂鼓来了,可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不能这么回去。她拿出一道金牌来,这金光灿灿的物什,险些闪瞎这五个锦衣卫的眼。

    几人连忙跪下、行礼。月池道:“可还有旁的疑虑?”

    锦衣卫还能怎么说,只得躬身称是。在月池离开后,他们才开始长吁短叹。

    耿忠垂头丧气道:“本以为跟着巡查御史是出来享福的,谁知道苦了这一路,如今还要……”

    他一时哽住了,贺一元接口道:“如今还要往火坑里跳!本以为能升官发财,谁知是大祸临头!”

    鲁宽也是一脸菜色,他难得说了一句出格的话:“皇上连金牌都给了,咱们还能怎么办。天塌下来反正有高个儿顶着。”

    一行人心思各异,终于到了卫辉。

    汝王府中,赵王妃看着各色奇珍异宝,面上却无喜色。她身边的嬷嬷凑趣道:“王妃的华诞在即,收了这么些宝贝,如何还唉声叹气起来,这些若不够好,奴婢再使人去寻就是了。”

    汝王府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大摆筵席,这次就是借女主人赵王妃的生日为由,召集各地盐商贩卖盐引。

    赵王妃已近三十的人了,尽管保养得宜,眼角还是有些许细纹。她叹道:“这些不过是死物。我要再多又有何用。只要烇儿懂事些,我即便立时闭了眼睛,也心满意足了……”烇儿是指汝王世子朱厚烇。

    嬷嬷劝道:“世子还小呢。待大一些,自然就懂事明理了。”

    赵王妃一脸郁色:“但愿吧。”

    她又低声道:“那些个,都处理好了吗?”

    嬷嬷也凑近她耳边道:“您放心,已然让人趁夜丢到乱葬岗了。”

    赵王妃念了一声佛:“那就好。再替我去香泉寺供几个海灯,保佑这些苦命人早登极乐。”

    嬷嬷道:“王妃仁善,这些人即便到了地下,也会感念王妃的恩德的。”

    汝王府中的暗潮涌动,外界无从知晓。时春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月池的身上。自到了卫辉,时春就发觉,月池的心绪更加浮燥,她失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们俩住得是会馆的套间,今夜她甚至从卧房里出来,借着月光和雪色的映照,独自坐在黄花梨圈椅上。

    时春在她起身时就醒了过来。她不由蹙眉,拿起了银鼠披风走了出去。月池直到肩上一重时,才发觉她来了。她正想开口,时春已然大步去取茶壶和火盆。沉重的火盆被砰的一声放在月池的面前,紧接着,她手里又被塞了一碗热乎乎的白水。

    时春一手拖过椅子,椅脚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大刀金马地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看着月池:“说吧,到底是怎么了?”

    月池摩梭着瓷碗边,她唇边的笑意在橘色的火光映照下,反而显得飘忽起来。她轻声道:“没什么,我只是偶然醒过来,到这儿略坐……”

    时春一摆手:“你是不是以为我聋,你这些天起来多少次,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到底怎么了!”

    月池一愣:“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是不是吵着你了。要不我们明天分房睡吧。”

    时春哼了一声道:“分房有什么用,你天天不睡觉,我也睡不着啊。难道是这盐还有什么问题,你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吗?”

    月池苦笑一声:“这哪里是我能安排的。行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还是去睡吧。”

    时春心知她又想敷衍过去,她一把拽住她道:“今晚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我即便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听你吐吐苦水。还是说,你仍觉得我不可信,把我当作外人,所以才把我当傻子哄。”

    月池忙道:“绝无此意。”

    时春将她按回座位:“那就说吧!”

    月池无奈地看着她,她坐得很直,眼珠黝黑闪亮,在月光之下就像两颗黑玛瑙,专注的视线牢牢地锁住她。月池不自觉道:“我只是……有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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