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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正文 第86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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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人,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然而,月池入宫见到刘瑾后,方知自己是多虑了。刘瑾竟然穿上了斗牛补服。宫中规矩,凡司礼监掌印、秉笔,及乾清宫管事之耆旧有劳者,皆得赐坐蟒补,次则斗牛补,又次俱麒麟补。凡请大轿长随,及都知监,戴平巾。有牙牌者,穿狮子鹦哥杂禽补。【1】刘公公前天还穿着狮子补,朱厚照一句话就让他着六品太监的麒麟补,谁知衣服都没暖热,他今儿居然又穿上了正四品的斗牛补子。多少太监熬了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际遇,他却能一步登天,扶摇直上,这让旁人怎能不嫉妒。月池更感慨的是,太子爷真是好手段。不过一件衣裳,就能搅得紫禁城翻云覆雨了。

    司礼监的诸位公公们果然坐不住了。身为太监,如花美眷成了泡影,子孙后代也不能指望,一生唯二的盼头,就是手中权柄和死后的声名。可刘瑾这么一来,他们这两样说不准都要落空。

    司礼监衙门内堂中,大太监李荣端坐临窗大炕上,靠着大红绫福寿纹靠背,戴义坐在他身旁,在炕的西侧下首是两张花梨藤心扶手椅,上设银红暗花缎椅搭。萧敬、王岳都坐在其上。李荣是宣德年间出生,迄今已是七十四岁高龄。他在成化爷时就入司礼监,钦赐蟒袍玉带,还允许宫中跑马,若论权相当于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他在往年也是雄心勃勃,可在同僚大太监李广自尽后,他便歇了更进一步的心,只盼留住今日的脸面,等着荣归故里。

    而戴义虽也早入司礼监,着蟒袍,但因醉心琴艺和书法,随着年事渐高,一心只扶持自己的徒弟萧敬。戴义善琴,天下闻名。往年南边有一才女,寻他斗琴。可在戴义弹完之后,她却自惭形秽,当场摔碎自己所带的古琴,终身不再奏乐。戴义之妙音,可见一斑。除了琴艺,他还写得一手绝佳的小楷,堪称是一流的书法家。萧敬正是深得老师书法三味,这才在文书房出头。可因着刘公公的一件斗牛服,到底把这两位都惊动了。

    李荣端起一旁的银奶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盅奶。他动了动干瘦的手:“都喝点暖暖身子吧,这是奶子房今早刚送来。”奶子房的正经名字是礼仪房,为司礼监直辖,皇室宗亲的乳母都由其中选派。时人都觉人奶最养人,这些司礼监的大铛们,怎能不享受这些便利。戴义微微颔首,还要了一碗雪白的茯苓霜来用人乳冲调。萧敬不爱这些,只微微抿了一口,王岳魂不守舍,一饮而尽后,就沉默不语。

    李荣慢慢将一小碗奶喝光之后,方开口道:“不过是一点小事,瞧瞧你这个样子。”

    王岳闷声道:“您是没听见李越说得那些话!”

    李荣道:“说来听听。”

    王岳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李荣听罢道:“太子是有心放人一马。”

    王岳皱眉道:“可他要求的这也太……我们要真去查了,那以后谁还敢在咱手下做事。”

    萧敬道:“其实整顿一下,也并非是坏事。有的人做得委实太过了。”

    李荣摆摆手:“不必那么麻烦,抽几个人交差也就是了。”

    萧敬一愣道:“公公,殿下聪慧,这样恐交不了差。”

    李荣颤颤巍巍道:“这样当然是不行。还得把钱凑出来。李越话里话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殿下手里压根没有真凭实据,此举就是为了弄钱。年轻人,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把事办妥,他一高兴了,就不会找咱的麻烦,等他忘这桩事,以后慢慢找补也就是了。麻烦的倒是刘瑾那边。”

    王岳恨恨道:“您说得是,那个狗东西!”

    戴义悠悠道:“我倒不觉得。他一个连内书堂都没进过的奴才,即便日后进了司礼监,也不能一手把批红都揽完吧。化干戈为玉帛也就是了。”

    李荣看向他:“你是说讲和?”

    戴义道:“本来也没结仇啊。”

    整个司礼监和刘瑾不对付的只有一个,王岳眼睛就同凸眼金鱼似得:“不成,此人狼子野心,一旦得势,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李荣心知他是担心自己,他道:“那就先合作一时。刘瑾是个聪明人,不会傻到把弄钱的路子都堵死,否则等到他上台,不就只能喝西北风了。咱们给他送点礼,交几个人给他,他既在殿下面前得了脸面,咱们也可平安无事。”

    这倒是个好主意,戴义和王岳都应了。萧敬暗叹一声,整个宫中的宦官都是既得利者,他总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吧,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刘公公比他们还要有经济头脑,他同样也是看都不看那些珠宝首饰一眼,反而直接要分红。这说得是各衙门太监的孝敬,须得分给他一部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王岳恨得牙痒痒,可碍于把柄在他手上,不得不割肉放血。宫中的大铛们达成了一致,这才开始轰轰烈烈的查账活动,不过动静虽大,却没伤筋动骨。唯一真正变化的是刘公公鼓鼓囊囊的荷包和蒸蒸日上的地位。

    月池不得亲随办差,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关窍。她还是经李东阳点醒,方知又上了套。自昔年六科廊言官群情激奋上奏,引得朝野动荡,李东阳身为首辅,却无计可制之后,他便开始树立自己的威信。他选择的方式较为柔和,是在自己府中怀麓堂举办文会,会上不谈政事,通过点评诗文,来以才服人。月池碍于朱厚照,不敢次次都去,但时不时也会参加。

    这次她入座,尚见几个新面孔。她推了推一旁的李梦阳问道:“献吉兄,这些是何人?”

    这李梦阳说来也是个苦命人,弘治六年为乡试解元,弘治七年为进士,一入官场就当上了户部主事,按理说前途是一片光明灿烂。可他嫉恶如仇,公然上奏弹劾张皇后的两个弟弟——“招纳无赖,网利贼民,夺人田土,拆人房屋,虏人子女,要截商货,占种盐课,横行江河。”弘治帝为保妻弟将他暂时下狱,他在狱中差点被寿宁候和建昌伯的人弄死,惹得朝野愤怒。弘治帝方能堵住张皇后的嘴,将他又放出来官复原职。经过这场牢狱之灾,他更加瘦骨嶙峋,凹陷的面颊上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星。

    月池成功让张氏外戚子弟被发配出京,自此偃旗息鼓,夹起尾巴做人,无意中也为李梦阳出了口恶气。李梦阳为此对她大为赞赏,二人平辈论交。

    李梦阳道:“你想是没见过,他们都是庶吉士。”

    明代成例,选进士于六部诸司及翰林院之下观政。翰林院之下者称庶吉士,六部之下者称观政进士。庶吉士又称储相,为天子近臣,其中佼佼者,更是会进入内阁。

    月池道:“原来如此。”她日后,估计也是如此。

    李梦阳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笑道:“以越弟之才学,想必明年也会入庶吉士之列了。”

    月池忙谦虚道:“献吉兄又说笑了,我连举人功名都没有,哪里还敢想其他。”

    李梦阳道:“你在宫中由当世大儒授业,一个举人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说不定还有连中三元之望。”

    越说越夸张了,这种年纪连中三元,除非朱厚照给她一路后门,要真能这么个开法,他还不先紧着自己。月池连连道:“不敢妄想。今年乡试若榜上有名,我就要谢天谢地了。”

    两人正切切私语时,李东阳也正与庶吉士们说笑。他们刚刚拜见李东阳,口称:“阁下李先生。”之后,李东阳就给他们出了道题:“说起老夫这里有个对子,想请诸位对个下联。”

    这群人本就是为了在李东阳面前露脸,当下屏气凝神听阁老出题。谁知,他来了一句:“庭前花始放。”

    这上联听起来平平无奇,无甚奇处,可李东阳蜚声海内,怎会一开口就出这么个平庸的题目,必是内有玄机。在场众人个个冥思苦想,无一敢率先开口。就连李梦阳也是如此,他念叨道:“不是拆字联,不是合字联,偏旁也没有问题……”

    月池也没发现端倪,可在她对上李东阳略带调侃的神情,忽而明了,笑道:“这下联不是早就出了吗?”

    李东阳笑意更浓:“怎么说?”

    月池莞尔:“庭前花始放,阁下李先生。”

    阁下对庭前,花对李,始放对先生。语境一变,“阁下李先生”立刻就由敬称变成了楼阁下的李树最先生长。对子不难,难得的是其中的捷才和幽默。这么一说,众人都回过神时,一时都放声大笑。

    李东阳赞道:“李越颇有慧骨。”

    月池道:“不敢当,只是名师高徒罢了。”她说来也算是李东阳的学生,这句实际是在说,都是先生教得好。

    李东阳一时乐不可支:“真是辩口利舌。这份聪明可不能只用在贫嘴上,待会要瞧你的诗做得如何。”

    月池点点头:“学生必定尽力而为。”

    本以为秋高气爽,不是咏菊,就是写桂。谁知,因有庶吉士在场,李先生便让大家以一物来言志。月池本想写一首剖白忠心的应制诗,谁知拈起笔时,写出来的却是:“微命苦海间,一任风波恶。吾愿为精卫,衔石平巨壑。”

    众人交口称赞,既为她的才华,又为她的志向。李东阳见状却道:“写诗重在字斟句酌,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意思虽有,但因词句不当,尚浮于表象,微及深入人心。”

    月池躬身领训,待到文会散场时,她就以向先生请教为由,顺势留下,接着随李东阳入庭院赏花。李家庭院中霜菊颜色愈好,观之悦目清心。月池看到这些贡品,自然而然就提及内宫查账之事。出乎她意料的是,李东阳并无喜色,而是无奈道:“往年并非没有裁剪用度过,可没过几年,便会故态复萌。”

    月池道:“此次是二虎相争,应当会好些。”

    李东阳闻言脚步一顿:“那可未必。这里头,莫非又有你?”

    月池微微颔首:“国库空虚,总得想法子解决。”

    李东阳叹道:“你实在是太莽撞了,禁宫之事,也敢插手。幸好太子不怪罪。”

    月池道:“您适才说,那可未必,莫非您知道其中玄机?”

    李东阳摇摇头:“端看刘瑾如何向太子交差,如果是只汰人员,不变章程……若变了章程,他又从何处牟利,倒不如趁此机会,培植自己的势力。”

    月池悚然一惊,这倒真是刘瑾干得出来的,她哼道:“他想得倒美。”司礼监的人岂会甘心,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

    李东阳摆摆手:“千万谨言慎行。内宫之事千头万绪,非其中大铛,不知其奥妙。若你一头碰进去,只怕会撞得头破血流。”

    月池道:“难不成任由这些竖宦贪污?”

    李东阳道:“要等待时机。明年就是太子大婚了,届时太子妃入宫,说不定会有转机。你忘了诚孝张皇后的旧事了吗?”

    月池心念一动,这说得是仁宗之妻,宣宗之母。昔年权宦王振意欲擅权,张太皇太后察其心思,时时将其召到宫中责骂,在她在世时,王振一直都是老实做人,直到她过世,方跋扈起来。这恰与月池之想不谋而合,她道:“是福是祸,是此张还是彼张,还得慎重选秀。您得挑既漂亮又温柔,既有主见,又善言辞之人。”

    李东阳闻言皱眉道:“妇人当以贞静为要……”

    月池道:“太子不会喜欢那种人。得不到夫君信赖,在宫中就是一个摆设,咱们还怎么能指望她整治宦官。”

    李东阳道:“可若是颜色太好,殿下反而沉迷女色,这可如何是好?”

    月池扑哧一笑:“学生就和您说句实在话,您不给他找,他自己就不会了吗?”

    李东阳:“……”

    月池又补充道:“挑国母还得挑国丈。”

    这话李东阳倒是万分赞同:“正是,最好选书香门第,士人之女。”

    月池点点头,书香门第的国丈起码不会再占武官职位了不是。两人再次达成一致,待到贞筠出来时,她就带着老婆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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