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京宁王府书房的屋顶,李乘风正坐在横梁上百无聊赖数星星,忽听身后一阵风声,再一眨眼,自己身旁就多了个人。
他也没大惊讶,站起来颔首朝来人行了个礼,“何七小姐。”
夕雾朝他点点头,随即也坐在了横梁上,拍拍屋瓦示意他不必拘礼。
李乘风不大爱讲究这些,也知道夕雾从来都是这样的行事作风,便跟着坐下了。说起来,单从这一点看,何七小姐倒是跟王妃有点相像。
想到这里他又皱了皱眉,立刻打消了念头。他觉得,主上对王妃“坚贞不渝”,那么他作为主上的得力手下,也要从思想上杜绝一切杂念,对王妃“坚贞不渝”。
王妃就是王妃,没有人可以跟她相像。整个王府的人都晓得,这位何七小姐不是从前的王妃,也不会成为将来的王妃。
当初是何家先提出联姻,殿下起初不答应,不知怎的忽然改了主意。何家为此精挑细选了好几位品貌俱佳的嫡女,殿下却指名要娶何家庶出的七小姐。
这位七小姐自小就不大讨家里人欢喜,爱舞刀弄枪,与世代为医的家族格格不入,还曾因叛逆离京数年不归,也不知去了哪里。有过这样的经历,原本是只有下嫁的份了,谁想被宁王瞧上了眼,一朝攀上枝头成了凤凰。
不过,什么凤凰不凤凰的,也只是外人以为罢了,王府里的人可都将真相瞧得清清楚楚。殿下借以母亲过世的说辞,称婚礼不宜大办,便一切从简,连喜服都不曾穿,更别说什么拜堂之礼,也不过勉强算个纳妾的规制。而何七小姐嫁过来也有两个多月了,却一直客居厢房,从未踏入过殿下的卧房半步,殿下自然也不曾进到她院里头去。
至于前几日回门,殿下倒是亲自陪着去了,不过下人们都觉得很奇怪,何七小姐哪来的身孕?
能跟着宁王做事的都是聪明人,稍稍一想也便明白了究竟,暗暗将这桩事压在了心底,平日里该如何还是如何,绝不多嘴。只是何七小姐交代,莫说她如今只是个夫人,即便将来封了侧妃,也不必太正式称呼,只叫“何七小姐”便好。
下人们一面觉着别扭,一面也照做了。
书房里头传来低低的咳嗽声,李乘风看了看夕雾,见她面无表情一点反应没有,倒也有些奇怪。虽说只是挂了个名头,并无夫妻之实,这位何七小姐却也当真冷情得很。当初王妃跟主上也是假夫妻,可她每次一听主上咳嗽就要皱眉头。
夕雾感觉到他的目光,淡淡道:“你下去看看他吧。”
李乘风苦起了脸,“我一个大男人……还能哄小孩似的去给主上拍背不成?”
“她从前常常这样做吧。”
李乘风闻言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后头的这个“她”是指谁,点了点头,“别看王妃对咱们都凶巴巴的样子,照顾起主上来那可真细心,跟平日里完全是两个人。”
“他又何尝不是?”夕雾挑了挑眉,语速有些快,让人听不出心思来,“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就只见过江姑娘能离他后心这般近。”
李乘风这才意识到,其实夕雾也是眼见着主上与王妃一路走过来的,那些事不用他说,她清楚得很。他瞄了瞄身侧人落寞的眼神,似乎察觉到什么,叹了口气不再讲了。
没有王妃的甫京,时间就好像静止了一样,真是难捱啊。眼看主上日日等着南回的动静,他也忍不住期盼着王妃重新生龙活虎起来,哪怕……哪怕是杀来甫京也好哇。
或许是李乘风的渴盼感动了上天,一个月后,大乾终于传出了大半年来的第一个大消息。就在世人都以为江凭阑将稳坐大乾后位的时候,这位几年来屡屡震动四方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大乾的摄政王。
摄政王出于先前攒下的功绩和威望,一上来便是权倾朝野,即便有不少反对的声音,也都被破军帝一手压了下去。而她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并非如世人所想的那样安抚朝臣以稳固自己的位子。她甚至连朝议都来不及参加一次,便亲率二十万大军踏破了龙泉关隘,将大乾的旗帜插在了大昭的西境。
消息一出,大昭怀盛帝惊得连冠帽都险些掉了,皇甫神武帝也是眉心一跳,急召内阁重臣议事。
江凭阑蛰伏了大半年,悄无声息到两国皆以为她从此不会再站起来,如今一朝出山,又有大乾破军帝全力支持,这势头岂是远在京城的两位帝王能挡?
西南这地界,本就离甫京和昭京都很远,待朝廷得到消息早便来不及。二十万大军去势汹汹,直捣大昭腹地,不过是七月上旬至下旬那么短短大半月便横穿十三座山脉,远渡三十六条大河,一路所向披靡。
大昭也才休养生息了大半年,举国上下可谓千疮百孔,地方军根本挡不住这样的士气,一听说是当初星海平原一役以三千骑兵斩杀两万昭军的将军来了,先就吓住了。
而这位领兵的摄政王行军又极其诡异,先是趁着大昭朝廷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一路不要命似的厮杀,却又在强硬的抵抗即将到来之际倏尔打了个迂回战,迅速折返撤退。
这种闪电般来回的攻势实在教大昭摸不着头脑,细细翻开版图一看更觉怪异。大乾风风火火举兵东进,深入了十一个大省,最远的都越过了如今大昭版图的东西中介点。可就是那样一副要一路火拼杀进昭京的架势,却只为大乾拿下了寥寥四个省的国土。
且从版图来看,这四个省都呈细长状,连起来是一条稍向北部延伸的东深曲线,南北两向都是大昭的国土,就那么细细一线荡在那里,岂不腹背受敌?大乾本就是龟缩在西南的一块地,不先老老实实一点点拓展版图,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深入大昭腹地做什么?
就在大昭二丈摸不着头脑,预备进攻四省收复失地的时候,皇甫神武帝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力排群臣众议,征调皇甫南境全线地方军集中于亓水关,也就是大乾那条具有向北部延伸趋势的东深曲线最终可能到达的地方。
八月中旬,皇甫这边刚出现调军动作,忽又有一支军队自大乾南回出发,雷霆般北上。这一番进攻,是与先前大乾摄政王截然不同的架势,整支军队不作纵向深入,反呈现出一种大面积横向推进的形态。用远在大昭腹地的摄政王的话来说,那叫——推土机。
没错,这台推土机,哦不,这支队伍的领军人,正是大乾破军帝。
这一番令举世震惊的横扫倏尔吸引了大昭的战火,原本预备跑去收复失地的昭军慌忙改道,绕过了大乾的东深线就要往自家北境去。
同一时间,皇甫朝堂炸开了锅,群臣皆称陛下误判,调错了军,那大乾摄政王恐怕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威胁在于破军帝的这支二十万大军。而如今皇甫南境的地方军都集中在东面靠近摄政王的亓水关,根本来不及往西回防,眼见着大昭北境沦陷,就要威胁到皇甫的南境。
神武帝气得险些咬碎了牙,却不是在气大乾,而是在气朝里这帮只会说风凉话的龟孙子!大乾破军帝的这支军队是在皇甫有了调军动作以后才出发的,很显然,对方做好了两手准备。倘若皇甫不调军,那么摄政王的队伍就一定会顺着东深线威胁亓水关。相比西南那块地域,亓水关简直离甫京太近,他如何能不防?
可问题是,一旦他调军防御,大乾摄政王便取消了原计划,转而由破军帝北上寻找新的突破口!
防与不防都是“失”,这是要置皇甫于两难,置神武帝于错判!
多少年来始终气定神闲,即便心里再多怒火也从来掩饰得绝妙的帝王,终是在这一日失了态,一通大骂后撒手走人,留满堂皇子重臣面面相觑。
群臣摇着头散了,王袍金冠之人也走出金銮殿,嘴角露出浅浅笑意,素来苍白的脸容竟难得有了些生气。
想起去年冬天,有一回夜里,那女子挨在他胸口,皱着眉认真道:“我觉着,大乾其实有更好的路能走。你看,皇甫南境那么长的一条线,哪能处处都防得死?来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计策,准能找着突破口。”
彼时的他轻抚着她耳后鬓发,淡淡道:“的确,不过却须两名足够优秀的将才。”
金銮殿前的人微微仰起脸,看向高悬的日头,好似看见那女子灿烈的笑脸。
的确,足够优秀。
这一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看似简单,实则却十分不易,若非那支东深的队伍足够强悍,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住来自南北两面的火力夹击。是那个女子,她排兵布阵,运筹帷幄,近乎奇迹般的以一条看似摇摇欲断的细线稳居敌国腹地,为后方的大乾破军帝争取了大量的时间。
大昭这才明白过来,先前大乾摄政王为何要冒着折戟的风险深入大昭十一个省。那不是莽夫的孤勇,而是智慧者的割裂。她在大昭版图南北向的中介处劈开了一刀,刀锋按下的一线如人之病躯溃烂腐朽,这一刀,生生阻断了大昭南北向的流通,使得他们的每一步调军都显得力不从心。
九月下旬,大乾北上军团渐渐趋近皇甫南境。神武帝迫于朝臣压力,于大半月前将亓水关的兵力调了一半回去,从时间上看,预计两军将在十月上旬交锋。
这时候,稳扎防守了一月有余的大乾东深军团忽然有了动作,一夜间自大昭腹地消失不见,再度现身时,那支队伍距离亓水关不过区区百里!
皇甫上下霎时惊至一片哗然!刚赶回去支援西南的地方军一时间尴尬地停在了原地。神武帝怒不可遏,将先前那些逼着他回防的朝臣列了个名单,查了个底朝天。
谁知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连老皇帝都有些意外,这几位臣子,竟有大半都属六皇子派系。
派系这种隐晦的东西,原本是不会摆明了放台面上来的,可这回神武帝却真是气极,当即将矛头对准了六皇子,随手找了个借口没收了他对京军神机营的掌管权。
这桩事很快便传到了驻守在亓水关附近的大乾军营,得到消息时,正给自己绑护膝的江凭阑微微愣了愣,停下了动作。
作为副将随行的柳瓷见她神色不大对,便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其实我也觉得这事不大对劲,皇甫那老六照理说不笨,怎么能出这种岔子?可他也没道理帮咱们呀。”
江凭阑对皇甫内部林立的派系了如指掌,方才的错愕倒不是因为这个,眼见柳瓷不大明白便顺口解释了,“他当然不至于帮咱们,也不至于这么笨,无非是那些皇子们咬来咬去给闹的。太子死了两年了,也该轮到下一个了。”
“这么说来,老四要拿老六开刀了?”
她笑笑,“老四虽不可小觑,却还没如此手笔。”
柳瓷立即明白过来,想起临行前主子再三嘱咐不能在凭阑面前提“皇甫弋南”这四个字,也就点了点头没往下讲,默了一会才皱了皱眉,“既然你晓得,方才愣什么?”
“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江凭阑说完这句便沉默起来,好一会才继续,“神武帝的两次调军行动都像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先前我不大明白那人为何要帮我,看见老六的下场也便想通了。朝里的皇子,斗死一个算一个,这事对他有好处。况且他很清楚,我不可能真打进亓水关去。退一万步讲,他还没上位,就算我真威胁到了皇甫,他怕也乐见其成。”
柳瓷咽了口口水,总觉得一跟皇甫斗起来就绕不开那人,自己随口问一句也能扯上皇甫弋南,真是阴魂不散见了鬼,却见江凭阑反应如常,丝毫没有情绪波动的样子。
这段时日以来,她也是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女子了。自当日呕血晕厥过后,江凭阑似乎是变了个人。说是还没振作呢吧,她却很干脆地接手了摄政王的职位,在短短一月内制定出了一系列强攻计划,连主子都忍不住暗暗称赞。可说是像从前那样生龙活虎起来了吧,又不全是。尽管她依旧冷静,依旧强硬,依旧张扬,眉眼间却分明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阴云,让人怎么也瞧不透。
就比如,行军领兵的时候,她总是目光灼灼神情专注,可一旦回了营帐,又常常会出神,好几回连作为随行医官的吕仲永那么一个大男人大摇大摆进来都注意不到。
柳瓷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营帐里怪闷的,干脆跑出去透透气。柳暗跟着主子,她跟着凭阑,两人遥遥千里不得相见,幸好吕仲永这人也不算太无趣,偶尔能跟他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
出了营帐,远远便见那书呆子在捣腾他的宝贝草药,她觉得好奇便走过去瞧瞧,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这是啥那是啥,也不知怎么就说起凭阑了。
柳瓷撇撇嘴,“凭阑的心思,同样身为女子的我都不懂,你这书呆子更不会懂。”
不想吕仲永却跟她头头是道分析了起来,“你看,她方才跟你解释的那些,先是推给六皇子,再又表示自己本来就不可能打过去,最后还来了个退一万步讲。这三句话啊,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柳瓷眨眨眼,“什么意思?”
他清了清嗓,以江凭阑的口吻道:“他没有帮我,他没有帮我,他没有帮我。”
柳瓷恍然大悟,刚想夸他几句,又听那书呆子沾沾自信道:“王妃最爱自欺欺人,好像她这么念几句,殿下就真没帮她了似的。”
她一愣,将吕仲永的话在脑中过滤了好几遍,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语气不对。凭阑早便不是王妃了,他也不再跟着宁王,哪来左一个“王妃”,右一个“殿下”?还有,这么说来,皇甫弋南真是帮了凭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