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凭阑的真实身份不出一炷香便传遍了整个尚原军营,其三言两语斥退大顺军队的佳话一时间也为众人啧啧称奇。
然而众星捧月里的那个“月”却似乎丝毫不为所动,自城郊策马回营脸色便阴沉得可怕。前些日子始终低调处事的江副将忽然召集了所有高层将领议事,一众人挤在一顶小小的营帐里,眼观鼻鼻观心,吓得大气不敢出。不少人垂着眼暗暗庆幸,幸亏是将对这位后生的不满悄悄放在了心里,没说出来得罪了贵人。
江凭阑不作声,食指在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目光也有一扫没一扫地掠过面前一张张惶恐的脸,沉默半晌才缓缓道:“诸位将领可知,陛下何故派我出使岭北?”
人人都在心底悄悄抹一把汗,这等问题,他们这些微末之人如何敢答?答错了,那是妄自揣测圣意,答对了,就得被怀疑知悉军情机密。
没人敢答,江凭阑也根本没想听他们的答案,她笑笑,“没记错的话,陛下是命我全权负责岭北战事的。”
她将“全权”两字咬得重了些,在场都是明白人,知道这是上位者下令前先放的一把火,那赵姓副将立即站出来,“末将等自当唯您马首是瞻。”
其余人包括喻衍,闻言都低下头去,示意服从。
江凭阑点点头,“那好。喻将军,你泄露陛下密旨,将我身份公之于众,可知是何等重罪?”
喻衍神色平静,“末将自知罪该万死。”
“你要不要死还不是我能决定的,”她说着摊开信纸,执笔蘸墨,“我将即刻传信京城,请陛下定夺此事。在此之前,为避免扰乱军心,暂不革除你的职务。”
“谢大人开恩。”
江凭阑慢悠悠写着字,营帐里除了喻衍外的几名副将低着眼瞅来瞅去,似乎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半晌,她将信写完,以火漆封好,转头吩咐一旁的士兵立即送往甫京,回过头继续道:“昨夜三更,大顺军队去而复返,驻扎城郊,未曾踏入我尚原府半分,我却听闻,我军竟与大顺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崔副将?”
她说到最后才点名,那崔姓副将分明惊了一惊,立即跪倒,“是末将失职,管束不当。”
“管束不当?”她冷笑一声,“我皇甫军何时能够不得军令肆意行动了?”
“末将……末将确实有交代他们,如有异动,先发制人,可是……”
“不必可是,军纪里没有可是。整个尚原府不过区区数千兵力,还不具备先发制人的资格,若非大顺自有考量,今晨退了兵,你可知将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末将……知罪。”
“既知罪,下去领罚,一百军棍。”
他霍然抬头,抬到一半却又死命停住,“是,大人。”
营帐里的气氛霎时凉到了极点,人人心底发颤,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江凭阑也确实在思考还有没有该罚的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忽然道:“赵副将。”
那赵姓副将是个上了年纪的,听见这话两腿一抖,还不知是何事便先跪倒了,“末将……在!”
“你率领骑兵队连夜赶赴星海平原,救皇甫军与我于水火,当记大功一件,方才给陛下的书信里,我已顺带提过此事,你便安心等着受赏吧。”
那赵姓副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谢大人恩典,谢大人恩典!”
江凭阑伸了个懒腰,“好了,没事了,都下去吧。晚些时候还须商议军情,不必来我这里,去喻将军营帐。”
营帐里的人走了个干净,方才被派去送信的士兵跑来回报,称已令人将事办妥。江凭阑颇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点点头示意他下去,那士兵却半晌没有动作,一张嘴一开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
她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怎么?”
那士兵咬咬牙,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大人,卑职有话要说。”
“嗯?”她似有些意外,“你说。”
“大人,卑职觉得,您有理由知晓喻将军为何泄露陛下密旨。”
江凭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您离开尚原不久大顺军队便到了,喻将军一面率军应战,一面派斥候往星海平原的方向查探。斥候兵回来报告了两万大昭军的去向,喻将军猜到大顺阴谋,命营中骑兵队火速赶去营救。但其他几位副将都不同意,他们说,您这支骑兵队诱敌深入,本就是有去无回,何必再搭一支队伍的性命?当时的情况,喻将军必须亲自坐镇指挥应战大顺,因此分身乏术,直到大顺忽然退兵,他才得以从前线回来。然而几位副将还是坚决不同意,称大顺退兵事有蹊跷,请求将军务必留在尚原。他无奈之下只得说明您的身份,几位副将得知后惊得再不敢怠慢,喻将军这才得以赶往星海平原。”
江凭阑一直毫无波澜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那小兵说完奇怪地皱了皱眉,“大人?”
“你说的,我知道了。”她笑了笑,“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他更加奇怪,却还是毕恭毕敬地答:“我今年十七,叫白冉。”
“白冉,”她说着站起来,见他似乎要跪下去,抬手阻止道,“站好。”
“是!”年轻的士兵立刻站成了标准的军姿。
“白冉,你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依靠眼睛和耳朵去判断的,你看见的未必就是真相,听见的也不全然可信。”
他眨了眨眼,有些无辜,“大人,您不信我说的?”
“不,我信,你说的这些我一开始就知道。”
“那您怎么还……”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想起江凭阑刚才告诉自己的道理,恍然道,“我明白了,大人。”
“既然如此就回去吧。”她笑起来,“你很勇敢,也很聪明,记得一定保护好自己。”
白冉点点头,似乎对她这后半句一知半解,想不通便皱着眉退下了。
几日后,宁王妃神秘现身岭北,率领一支三千人骑兵队诱敌深入,取得星海平原大捷的消息立即传遍了整个甫京。没错,是整个甫京,从朝廷到民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百姓们无一不啧啧称道,大赞宁王妃乃巾帼英雄,栋梁之才。
又过几日,朝议时,十一皇子皇甫逸一本奏折,请求弹劾江掌院,理由是,越权掌兵,谋逆之嫌。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忽然现出无数个声音附议。
神武帝思量许久,最终下旨,命江掌院即日回京,不得再插手岭北战事,同时令十一皇子率兵赶赴前线。
短短几日,皇甫朝中风云变幻,身在其中之人无不感慨世事无常,同时,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很期待看见不可一世的宁王妃吃瘪。
被无数人日日念叨的宁王妃正吹着七月的风,优哉游哉望着山野的风景。光是看风景还不够,她时不时便要求停下来走走看看,一时兴起还会绕到城里头,走街串巷买买路边小吃。
李乘风苦着张脸埋怨,她却理直气壮,“你伤没好,我这不是照顾你嘛,让你有时间多休息休息。”
是吗?光荣负伤的李乘风看看自己手里拎着的一堆“零食”摇了摇头,又看向同样两手满满的江世迁,感慨道:“您再这么吃下去,主上会养不起您的。”
江凭阑瞪他一眼,“我打了场仗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多吃点怎么了?”
李乘风霎时不说话了。其实他也知道,军营生活凄苦,连他这护卫都吃不惯住不惯,更别说王妃。她一开始隐瞒身份,吃的用的都是普通待遇,尽管从来不提苦,可李乘风也瞧得出来,她简直是三日瘦一圈,星海平原一役更是将她折腾得脸都发黄,好几日才缓过来。
圣命没提要王妃何日到甫京,她便钻了空子,出发倒是“即日”就出发了,却刻意放慢步调,想来为的是让自己胖回来,好不让主上责骂。
江凭阑体恤李乘风有伤在身,后半段山路太过崎岖,便让江世迁驾车,李乘风因此很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素来伶俐的人也瞧出了一丝丝不对劲。王妃与她这位青梅竹马的护卫……似乎自青海平原一役便没再说过话了。虽然这位江姓护卫原本也几乎不开口,可如今,王妃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些许疏远的意味,而他看王妃的眼神也透着股说不出的无奈。
江凭阑一路磨磨蹭蹭,原本快马加鞭十余日能到的路程,愣是被她拖长了一半有余,到得甫京时已临近八月。
宁王府卧房里,头戴松花绿书生帽的人一点点卷着手中的针灸囊袋,神色恹恹。自从牛小妹离京,整个宁王府便死气沉沉的,他每每来到这里都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皇甫弋南额间铺了满满一层细密的汗,脸色苍白,却还是照旧一声不吭,沉默良久后平静道:“辛苦吕先生。”
吕仲永摆摆手示意不辛苦,“殿下别急,就快了,少则四月,多则半年,您的手指便能动了。”
他一副有听没听的样子,默了半晌才点点头。
吕仲永向来是个憋不住话的,当初岭北战事刚起,他虽知自己不是朝中官员,不当过问太多,却总缠着江凭阑打听前线情况,得知河下失守时更是急得险些要将整座王府给拆了,眼下见皇甫弋南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实在没能忍住,问道:“殿下,您可是有别的心事?”
皇甫弋南面无表情枕着玉枕,半倚着床栏,静得像一座石雕,似乎全然没有听见这一问。以往每次针灸完,他都会说一句“下去吧”,这回却没有,吕仲永因此也不敢动,就那么一直傻站着。
很久以后,他忽然偏过头,锐利的目光远远逼射而来,惊得吕仲永手里药箱“砰”一声落到地上。
“吕先生,我想,有些事你有必要知晓。”
皇甫弋南的眼神太恐怖,吕仲永连药箱也不敢捡,愣了一愣后飞快点头,“殿下您说。”
“你可知令尊为何忽然答应你学医的请求?”
他皱了皱眉,歪着头答:“想来是仲永心诚,终是感动了他老人家。”
皇甫弋南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因为令尊高瞻远瞩,早便预料岭北将乱,这才将你送来甫京,以免你遭受牵连。”
吕仲永瞪着眼张着嘴半天,回想起离家前父母奇怪的叮嘱,面上神色连连变幻,倏尔黯然倏尔恍然,“难怪……难怪!只是……殿下如何知晓?如此说来,家父家母可有危险?”
“你希望他们有危险吗?”
他一愣,坚决摇头。
“岭北督抚这位子不好坐,待战事一了,全省必然要面临官员调迁,甚至是大换血,而身为龙头的令尊,必然首当其冲。令尊玲珑心思,自然早便清楚这一点,之所以肯心甘情愿淌这趟浑水,是因为我与他做了一笔交易,用你的性命换他接手岭北督抚的位子。”
吕仲永将这话反复消化了好几遍,才终于听明白,霎时大退一步,惊道:“殿下您……您以仲永性命威胁家父!”
“对。”他语声淡淡,无丝毫愧疚之意,“当初救你,也是因为你是河下知府的嫡子,对我有利用价值。我要的是一个能够全力配合我的岭北督抚,令尊很合适,既有名望也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儿子的命在我手中。”
吕仲永骇然,一张雪白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他狠狠瞪着皇甫弋南,忽然觉得任何言语在这样的人面前都是徒劳,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太无力,生杀予夺,从来都是上位者的权利。
“殿下,您救过我,仲永的命,您若想要只管拿去。”他咬着牙,脸色泛白,“可家父却是一心为民的好官,也是绝无二心的忠臣,您不该如此算计他。”
“那么,我便与你也做一桩交易,如何?”
吕仲永愣了愣,蹙眉道:“殿下不妨先说。”
“我既然有能力将令尊推上那个位子,自然也可以保他安然无恙从那里下来,甚至在之后爬得更高。至于条件,我要你的忠诚。”
他愣得更厉害,垂眼看了看地上的药箱,“殿下的意思是……治好您的手?”
皇甫弋南不以为然地笑笑,“若是治伤之事,我又何必在这当口告诉你这些?”
“那么殿下希望我如何做?”
“我虽救了你,却也利用了你和你的父亲,你但有本事,报复我也无可厚非。但有一个人跟我不一样,我希望你能跟随她,且永远不要背叛她。”
吕仲永眉心一跳,“您是说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