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凭阑听见这声音一愣,随即唰一下站起来,噔噔噔朝回廊尽处跑去,“你不在床上躺着,出来做什么?”
“拿着。”皇甫弋南将左手心的伞递给她,伸手替她将落在发间的几缕细雪扫去。
江凭阑微微低眼去看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每回针灸完,那只手都是又冷又僵,偏偏他自己还毫无知觉。
她将伞搁在一边,习惯性地去拉他的手,一碰到他指尖才发现自己的手因为在这回廊待了太久也冷得很,赶紧低头朝手心呵气,将自己搓热了才去捂他。
皇甫弋南眼底含笑,几乎是第一千次在心底默默感慨,其实生了病也挺好,虽然在外头为掩人耳目很辛苦,可却将某人的母性情怀激发得淋漓尽致,不仅提供日常捂手服务,还有三天一次的“侍寝”,以至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受虐狂,总期待着吕仲永来给他扎几针。
江凭阑浑然不觉眼前人的旖旎心思转过了几道弯,专心致志搓着手,搓着搓着就搓到了床上。
哦,别误会,江大小姐只是嫌外边太冷了。
不过,到了床上就没她什么事了,因为皇甫弋南说床上的事由他说了算。
哦,也别误会,只是要求江凭阑必须睡里侧而已。
偏偏这床构造不巧,江凭阑睡了里侧,旁边就是皇甫弋南那只近日来变得分外灵活的左手,所以时不时就会被揩一点油,不过也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油,就是牵一牵搂一搂,不能更多了。
关于这一点,江凭阑暗暗觉得是有原因的。皇甫弋南的味觉有问题,所以食欲不好,而不重口腹之欲的人,某方面的欲望也比较低。
也不知当强自忍耐了一个又一个夜晚的皇甫弋南晓得这个无稽的“江氏欲论”以后会哭还是会笑。
盖棉被纯聊天的两人聊的内容通常也很正经,无非就是朝堂的阴谋阳谋。江凭阑偶尔也会说起现代的生活,皇甫弋南从未问过她究竟从哪里来,虽然有些东西听不大懂却也不觉得有多不可思议,接受能力强大得令人瞠目。
江凭阑永远记得,有天夜里,她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起氢弹的作用原理,他居然点点头道:“这么算来,这东西的威力该是你上回说的原/子弹的千倍?”
她只能咽了咽口水,“不是我说,像你这种智商,再过一千年搞不好就是那种原/子弹之父之类的人物。”
他却瞥了瞥她,“不用一千年,我觉得我再过一两年就该当爹了。”
江凭阑只好假装听不懂地望天。
不过这天,两人夜聊的话题比较沉重。
江凭阑和皇甫弋南有一点很像,两人有心事睡不着的时候都不会跟多动症似的翻来覆去,前者通常选择睁大眼望床顶,后者习惯闭目养神。
这样的时候多了,也便有了默契,都能晓得对方究竟睡没睡着。所以当睁大眼望床顶的江凭阑感觉到皇甫弋南不过是在闭目养神而已时,忽然开口道:“再过几日就是年三十了。”
她的眼睁得很大,眼底却无丝毫年节将近的喜色,也无寻常人家对守岁的期待,反倒语气隐隐担忧。
“用不着操心这个。”皇甫弋南果然没睡着,虽然没睁眼,听声音却是很清醒的样子,“除夕宫宴罢了,我还应付得来。”
“话虽如此,不去岂不更好?”
皇甫弋南睁开眼来。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以他的身份,平日里很少有需要用到两只手的场合,即便偶尔须行大礼,也能借着宽袖以左手支撑右手完成。但除夕宫宴觥筹交错,知晓内情的四皇子和沈纥舟必然不会放弃这个试探他的绝佳机会。
“不能不去。”他淡淡道,“你也知道,朝争愈演愈烈,我早已不是孑然一身。先前闭门养伤那一月,若不是你在朝堂的雷霆行事,那些人怕早要有舌根嚼。”
她一时默然,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驳。
时至今日,夺嫡已不是一人之事,谁都无法再轻易后退,即便你不走,也有人在身后推着你前进。每一位皇子都拥有隶属于自己的盘根错节的势力,皇甫弋南亦是如此。正如历史上著名的刘邦集团、李世民集团,偌大一个宁王集团就像一座擎天大厦,因为高,所以危险。
皇甫弋南遇刺后,神武帝下旨令他安心养伤,两月内不必入宫也不必上朝。表面上看起来是父亲对儿子的关心,可在宁王集团的眼里却成了巨大的威胁。他毕竟曾离京十数年,根基自然不如其他两位皇子来得稳固,如今又恰逢政局动荡,他一日不回朝,那些官员大臣就一日难安。
所以尽管他伤成那样,仍只休息了一月便匆匆回朝主持大局。而在那一月里,说是休息,他更多的时间却花在了左手上。所有由右手完成的事,通通去习惯用左手替代,包括写出与原先分毫不差的字。
江凭阑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你手底下那些官员还是不全然信任我,不过也难怪,女人在政治上的地位总归拼不过男人的,现代都是如此,更别说在这里。”
皇甫弋南似乎有些意外从她口中听见这样消极的话,侧了个身面朝她,“我养伤那一月你已经做得很好,甚至锋芒太过,都快逼急了老六。你的能力其实他们早便瞧见了,只不过如你所说,这个时代,有些观念太根深蒂固,要让那些迂腐的老一辈承认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年轻到可以当他们孙女的女人,不是那么快的。”
她偏头奇怪地看着他,“是不是我最近给你灌输那些男女平等的先进思想灌输多了?你真是越发不像个古代人了。”
他笑了笑,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快了,岭北的火就要着起来了,到时,他们再不愿意也是要服你的。”
江凭阑点点头,又皱了皱眉,“我还担心一件事。”
“是吕仲永吧。”皇甫弋南不问便知。
“这书呆子小聪明倒有,可很多时候却是一根筋。先前我试探过他,问他怎么看岭北督抚刺杀你的事情,他说,上天虽有好生之德,但那种坏人却是死不足惜的。我猜他根本想不到,岭北出了一个刺杀当朝亲王的督抚,是要危急整个岭北省的。”她眉头蹙得更厉害,“原先倒不必太在意他,只要我们按河下知府的意思保护好他这个嫡子也就算仁至义尽了,可他现在却是……倘若有一天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不会对你不利?”
“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么婆妈的。”皇甫弋南笑着揽过她,嘴里说着损人的话,却分明心情好得很,“这天下能对我不利的人有几个?或许你算一个?”
她愣了愣,推开他的同时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说正经的,你的右手可还在吕仲永手里。”
“大不了便不要这只手,只要我的命还在自己手里就够了。”
他语气淡漠,听在江凭阑耳里如被针刺,她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三思过后,往他怀里钻了钻,以示自己对刚才推开他的悔意。
皇甫弋南轻笑一声,手一挥隔空熄了烛。
睡觉。
……
年三十的除夕宫宴,来的基本都是些老面孔,当然,江凭阑也发现,这些老面孔里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徐皇后。
太子谋逆案落定不久,这位徐皇后身为太子的养母,很聪明地避开了风口浪尖,选择明哲保身,称失为人母,愿静候陛下发落。相比皇甫历史上其他几位帝王,神武帝算是个不好女色的,但他素来欣赏识时务的女人,因此也不至于迁怒徐皇后。不过,这位年轻的皇后自认有愧皇甫,有愧陛下,请求前往皇庙吃斋念佛,为皇甫祈福。
神武帝眼见徐皇后有这份心便也应了,可怜的十六皇子不过十岁年纪便与生母分离,大过年的也见不着面。
江凭阑望了望空置的凤位,对身旁人悄悄道:“其实女人有时候也是很厉害的,尤其是后宫里的那些。”
皇甫弋南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徐皇后看似境遇不佳,却为此获得了神武帝的赏识和信任,甚至替自己的儿子登上那个位子争取到了一线希望,用江凭阑的话来讲:这一波,不亏。
“学着点。”他皮笑肉不笑淡淡道。
江凭阑愣了愣,大过年的也不想伤某人自尊,笑笑道:“我要是哪天坐了那个位子,第一件事就是废后宫。”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不置可否,却先问:“为何?”
“省钱。”她答得一本正经,“养那么多女人岂不浪费国家资源?”
“没事。”他也一本正经,“所有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你说过的。”
“那要是不需要用到钱就能解决,何乐不为?”
“我若非要用钱解决呢?”
“哎?”打死不肯承认废后宫真正原因的某人继续嘴硬,“谁说是由你解决了?南面还有大昭,西面还有西厥呢,他们那里都有这个位子的。”
“……”
日常掐架第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难得卒了一次。
这一场年节宫宴依旧是大肆操办,丝竹管弦,歌舞升平,似乎无人记得这几月以来朝中是如何动荡,更无人记得这些天帝都的刑台上究竟流了多少血。众人只看得见,雍和殿的首座并列坐了两位亲王,至于废太子?恐怕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当江凭阑感慨世事无常,去年这个时候喝的还是杏城的杏酒,今年却喝了皇宫的佳酿之时,一声奏报打断了她的思路,当然,也打断了在场所有人脸上的笑意。
这种场合本不该出现奏报,但来人称军情十万火急,不得不报,于是那一封书函就这么当着雍和殿所有人的面呈到了神武帝的面前。
神武帝看罢脸色微变,搁下书函后显然无心续宴,不久便说了些场面话提前离场了,顺便也“带走”了几个人,正是平日里受到神武帝倚重的几位内阁大臣,两位辅国亲王以及……江凭阑。
有点眼力见的一看这几人身份便知,岭北出事了。
诚如众人所想,岭北出事了。大昭于大年三十清早发布檄文,洋洋洒洒三千好几,字字珠玑句句犀利,揭岭北之罪大恶极,皇甫之欺人太甚,称不讨伐之难平众愤。话说得很慷慨很激昂很动人,简而言之就是,大昭说,他们要出兵岭北了。
这一点自然是在皇甫意料中的,而意外在于书函里的另一则消息。就在大昭发布檄文后几个时辰,西厥单方面宣布正式独立出大昭版图,自立为国,国号“顺”,自此,厥人将拒不接受“西”字作称。
西厥的意思很明显:我偏要选择这个时候独立,你大昭有本事就一边讨伐皇甫一边讨伐我吧。
大昭和西厥,谁都没想让皇甫过个好年。
神武帝召集内阁大臣与两位亲王以及草案的拟作人江掌院连夜商议对策,待主意定下时天已大亮。
站了一夜累得腰酸背痛终于回到王府的江掌院兼宁王妃叹了口气,“气死我了,睡了一觉西厥就成了大顺,微生玦这是要搞事啊!”
某人闻言瞥了瞥她,眼中的意思很明显:现在该晓得那小子不是什么好货色了吧?
“不过会找茬的人聪明。”她笑得一脸贼兮兮,玩笑道,“这小子这么牛,看来皇甫不要我的时候我还能去投奔大顺。”
皇甫弋南闻言笑了笑,笑意森冷得令人忍不住抱臂自暖。
大顺吗?过几天就灭了它。
“阿嚏!”远在高原的某军师打了个喷嚏,颇有些委屈地揉了揉鼻子,“凭阑是不是骂我了?”
“主子,不是我说,换做是我我也骂你,大过年的给整了这么一出,我猜凭阑铁定一夜没睡。”
“怪我吗?”微生玦继续无辜,看向另一边,“柳暗你说,她们女人心眼怎么这么小?”
老实人柳暗艰难地挠了挠头,无法在主子和女人之间作出抉择,只好将祸水东引,“主子,我看这事都怪大昭,谁叫他们大年三十发檄文?”
“你说的对,我也想过个好年,可大昭不让啊。”他颇有些不甘地咂咂嘴,“好不容易清闲了几月,给西厥王,哦不,是给大顺皇帝陛下整顿了一下家务事,又得上战场了。”
一旁专心致志刻着木雕的微生琼闻言抬起头来,“哥哥预备何日出兵?”
“待大昭大军打入岭北,就在边境演出戏,安排成昭军有意来犯的模样,然后咱们也发个檄文,好好声讨一番,接着就顺理成章打过去。”
柳暗闻言大退一步,似有所预感,“主子,谁来写这檄文?”
微生玦伸了个懒腰,宽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这种咬文嚼字的事自然得汉人来做,难不成要你主子我亲自写?你和阿瓷商量商量,看你们笔头功夫也不太好,笨鸟先飞,慢慢琢磨起来吧。记得,拒绝模仿,千万写出咱们自己的风格!”
老实人加“妻”管严的柳暗悲痛地哀嚎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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