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回到解放前,用双腿做着机械运动的江凭阑在体力不支前遇到了前来接应的人,获得良驹一匹。
得知皇甫弋南这些下属居然因为主上勒令一个时辰之内必须找到她并确保她的安全而筹备出了惊天动地的攻城计划后,她赏了他们一人一记板栗,怒道:“你们当这京城是银行,说抢就能抢?”
不知银行为何物的李观天一脸懵懂。
知道银行为何物的江世迁愣了愣,心道就算是银行,其实也不是说抢就能抢的……
尽管骂了他们一个狗血淋头,江凭阑却是打心底里佩服这些人的。
今夜的甫京城在神武帝的有意纵容下当真成了一只铁笼,皇甫弋南布置在附近的这批手下人数不过二十有余,要想突破数万叛军的强硬封锁可以说难如登天。而李观天一行的计划是,以雷火弹制造出邻省地方军支援京城的声势,调虎离山,强行冲开一道口子。
这样做的后果自然是惨痛的,但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一个人能活着进城,被恶意切断的联络就能恢复。
想清楚来龙去脉后,江凭阑忍不住再骂了他们一通,“猪脑子,知不知道今夜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一旦计划实施,别说你们几人性命不保,光这桩事就够那群老狐狸做好几篇大文章,到时你们主子要收拾的烂摊子可得翻了天去。”
“王妃,可这计划也是主上同意了的。”
“哦,”言辞犀利的宁王妃毫不留情道,“那他也是个猪脑子。”
“主上不也是为了王妃您嘛。”
“多事,管我做什么,不知道今夜所有布置全都是冲他一个人去的?”
远在百里外的皇甫弋南打了个喷嚏。
“王妃,就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主上暂时是安全的,属下劝您还是留在京城附近静观其变。”
“既然下了血本,就不可能是三千仪仗护卫队那么简单,他们还有后手。更何况照你所说,八十亲卫无一幸存,皇甫弋南为隐藏行踪又不可能带太多人在身边,总归暗箭难防。即便是十之一二的几率我也得去,毕竟九寰宫里那位,比起想他死,更想我活着。”她森凉一笑,大力扬鞭,“驾!”
李观天撇了撇嘴跟上,觉得王妃这种单枪匹马赴险的做法跟被定义为“猪脑子”的主上并无二致。
……
一夜又一日,八月十四黄昏。甫京城南行六十里,荒山薄暮。
半山腰,磨刀霍霍的江凭阑目光灼灼地盯着山顶,啃了一口李观天递来的新鲜野果,又感慨了一会自己穿越以来与各种或横看成岭或侧看成峰的山的缘分,吩咐道,“等天黑,好办事。”
“王妃放心,都按您说的布置好了。”李观天也目光灼灼地朝上望了一眼,对于江凭阑提议的围山计划,从最初的瞠目结舌到最后心悦诚服。
他们自甫京城一路朝南行,于昨晚后半夜失去了皇甫弋南的消息,李观天不得不因此佩服江凭阑的远见。在那之后,他们一行二十余亲卫跟着王妃马不停蹄南行赶往消息最后一次传出的地点,聿城,却在半途刚巧遇见了仪仗护卫队剩余的一千人马。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却也有人多的坏处。一千人的队伍太显眼,所以在江凭阑发现这支队伍的时候,他们还丝毫没有意识到江凭阑的存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跟着他们。”当江凭阑下达如是指令时,李观天心疼了一下被比作“蝉”的自家主子,然后照做了。这一路过来并没有看到任何记号,主子的情况约莫是不大乐观的,与其盲目找寻,不如跟着这些杀手,即便没能找到主子,除掉他们也是替主子解决了一大威胁。
这支队伍在黄昏时分上了薄暮山,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包围圈,尽管这个包围圈,实际上只有区区二十余人。
而这场以二十四人对阵上千人的力量悬殊的战斗,尽管并非出自正规军队,也因其秘密性并未落入世人眼中,却令阴谋的策划者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很多年以后,当他们摊开大陆版图,看见那狂澜般席卷而来的猎猎旌旗,总会回想起今夜这一场近乎失却人性的围杀。
世事变迁,英杰崛起,从来不会毫无预设与根据。
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夜,杀手们在搜山无果后正准备原路返回,忽听一清丽女声自山腰口传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下山来,留下买命财!”
哪来的山匪?
一时间人人瞠目,正欲一笑置之,忽听四面八方齐齐响起了“轰隆隆”的声响,目之所及尽是火光和烟尘。
反应快的大喊:“是雷弹子!”
反应更快的大叫:“山被炸开了,山石挡死了我们的回路!”
上千人霎时乱成一锅粥。
眼尖的赶紧往没开炸的地方跑,却不想跑到一半就有雷弹子砸在脚下,整个人活生生被炸得四分五裂。
也有侥幸找到生路往下疾奔的,可上头没逃出来的那些人正在挥剑劈石清路,哪管得了下面有没有人,于是底下的就被山石砸成了肉泥。
运气好点的清出了一条道,跑到了半山腰,大喜之下看也不看朝前狂奔,却被树与树之间勒紧的细铁丝割下了脑袋。
机智点的发现了铁丝表面的反光,一路绕行,却不想脚下还有张大网,网一扯便带倒了他们一片人,人挨着人哗啦啦往坡下滚去,愣是被铺在下边的尖刺扎成了筛子。
实在有幸逃过重重机关的,刚要长出一口气,却见山脚下已是十面埋伏,下来一个杀一个,下来一双杀一双。
整座薄暮山瞬间陷入了火海,浓烟四起,火舌翻卷,痛哭哀嚎不绝。
炸山劈石,纵火烧林,眨眼收割上千性命,那似乎不是人,而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小姐,没留活口,我们受伤十一人,都还有行动力。”
替江凭阑整束了一干亲卫的江世迁策马而来,一旁最擅察言观色的李观天看着一动不动回望薄暮山的江凭阑似有所觉,问:“王妃,您可信杀孽?”
江凭阑回过神来,火光里,她的脸微微泛白,因此更显得唇瓣艳丽饱满,似要滴出血来,半晌后,她缓慢却清晰地答:“我若信,就活不到今天。”
江世迁抓着缰绳,忽然抬头看向前头马上那个纤细却挺拔的身影。
没有人比他更懂这句话的意思。
七岁那年,她躲在衣柜里,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世仇虐杀,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呜咽,却还是被不死心的对方发现。衣柜门被打开的那一瞬,她拿起用以防身的枪狠狠打穿了对方的胸膛,杀了第一个人。
从此后,她苦练功夫,在一次次被迫的逃亡里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更多的鲜血。在那个看似和平安宁的社会,在那个杀人须判刑、法律至上的时代,她因身份特殊,本就是其中的异数。为了生存,她不可能在敌人面前妇人之仁菩萨心肠,但这不代表她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恰恰相反,她曾为了避免殃及游乐园里无辜的孩子,不惜性命跳过山车拆弹,又在电视台新闻记者闻讯赶来前及时脱身离去。她在逃命时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下狠手,很多次因此惹祸上身。一时疏忽害死武馆一名弟兄的那天,她跪在野地里哭了整整一夜,被家里人找到时狼狈得只剩了半条命。
命运致使她成为那样一个矛盾的人,令她能够处变不惊,冷静而果断地算计出最快最好的方法,收割敌人的性命,却又对每一条生命的流逝报以叹息和愧色,以至今夜,她的双目最终还是在漫天火光里失去了原本的神采。
她不信杀孽,却比谁都更珍视生命。
许久后,她拉了拉缰绳拨转马头,似乎恢复了精神气,问李观天:“仪仗护卫队是皇家指派,这些人身手虽不差,却还是缺了点头脑,不像是‘那位’的水准啊。”
“属下也觉得奇怪,但凡有点头脑之人,如此围剿行动时必要在山脚留人接应,可这些人却一股脑全上去了。”
“皇甫弋南分明不在山中,定是他使了诈,才将人引到此处的。”她笑了笑,笑到一半脸色却变了变,“不对。”
李观天一愣,刚想问哪里不对,忽然反应过来,一声低喝示意亲卫们朝江凭阑围拢去。
与此同时,山道另一边的草坡上无声站起数几十道黑影,连带手中刀刃也是涂黑了的,为的是避免刀面在夜里反光被人发现。
这才是真正厉害的杀手。
他们被包围了。
在场所有人一刹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杀皇甫弋南的人不止一个,那么杀手自然也不止一批。仪仗护卫队由神武帝指派,变节自然是机密,在他人看来,那支队伍应该是保护皇甫弋南的。
所以,当皇甫弋南发现有另一批杀手出现时,便设计令他们与仪仗护卫队相遇,意图借这批杀手除掉那剩余的一千人。巧的是,江凭阑也遇到了这支队伍,虽不确定皇甫弋南是否当真被围困山中,却起了杀心,决定解决这个迟早要来的祸患。
如此一来,原本埋伏在四周的杀手们便决定静观其变,这一观,他们观到了江凭阑天马行空却很有效用的杀人方法,也观到了她的真实身份,以及护卫队变节的真相。
江凭阑苦笑一下,是她大意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逃了,黄雀却遇到了老虎。
她松开缰绳丢掉剑,高举双手,看向对方的领头人,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你们已经失去目标的踪迹,即便杀了我也讨不着好,我愿意做诱饵跟你们走,但你必须保证,不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乒呤乓啷一阵响,包括江世迁在内的二十四名亲卫齐齐弃剑缴械以示诚意,没有一人对王妃的决定产生异议。
对面领头人似乎没想到她肯如此合作,在一左一右两名手下的护持下打马缓缓上前,眼底充满警惕和疑虑。
倘若萍水相逢,他兴许并不会将这女子放在眼里,但他方才亲眼目睹她烧山、杀人,以二十四人对阵上千人,大获全胜。眼下又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想起那些关于宁王妃的传言,便愈加不由地要对她每一个举动都加以十分的思考。
江凭阑继续平静道:“我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以不远千里相救,但这并不代表我将他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还不想死。”
对面人眼底狐疑渐去,却还是不大放心地看了一圈,眼睛扫过那一张张亲卫的脸,然而他们个个神色平静,面无表情,实在瞧不出什么名堂。
“这些人都是我的亲卫,你大可放心。”
那人眉梢一挑,显然听懂了江凭阑的意思。她是在告诉他,这些人听命于她,而不是皇甫弋南。这话也确实值得相信,这样一个精明能干又思虑周密的女子,怎可能将自己的生死交给他人?而倘若这些亲卫是皇甫弋南的人,又怎可能在听见她方才那番言论时毫无所动?
看来,传言里伉俪情深的宁王夫妇也不过如此。
他本就因失去了皇甫弋南的踪迹而束手无策,又见江凭阑当真有配合的意思,最终还是打消了疑虑,拱手道,“如此,有劳。”
他的确已经顾虑很深,小心甚极,但论起心计来,杀手怎能拼得过谋略家?所以,当他最终被江凭阑一剑毙命,只能暗恨自己还是轻敌了。
都说不要命的人可怕,然而这世上最令人畏惧的并不是不怕死的莽夫,而是怕死的智者。有一种人,他们拥有千军万马当前冲锋陷阵杀敌的胆识和气魄,却也同样可以在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时屈膝低头。
真正的王者绝不桀骜,恰恰相反,他们能屈能伸,能进能退,他们甘于俯首尘埃,只静静等待尘埃落定那一刻,将嗜血的刀刃刺入敌人的胸口。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江凭阑将没入他胸口的剑利落拔出,身子一偏躲过鲜血溅射的轨迹,然后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江世迁和李观天。
“小姐,您怎么样?”
“王妃,您怎么样?”
她摇摇头,拭去刀面上淋漓的血迹,“都是别人的血,我们的人呢?”
“死十三人,另有两人重伤,恐怕无法继续行走。”
江凭阑阖上眼,“九十三条性命,这个仇,迟早会报。先给重伤的两人治伤,活着的,一个也不能少。”
李观天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似乎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言论。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子,她的语气那样坚决,坚决到令他无法出声提醒她,他们是主上的亲卫,身家性命皆归主上所有,存在只为了牺牲,他们的死,不需要报仇,更没有什么“一个也不能少”的道理。
四下静默里忽闻马蹄声震,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却因其速度快至极致而显得那般震耳欲聋。
李观天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地看向江凭阑,见她也微微蹙起了眉。
“这个时候来这里的会是谁?如若是敌,我们恐怕已无力应对。”他侧耳去辨,听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对,只有一个人。”
江凭阑亦听出了究竟,霍然回首朝山道尽头望去。
她从未见过那样快的速度,好似那人策的不是马,而是风。她眯起眼,看见马上人被长风卷起的衣袂,看见他在满山火光映照下忽明忽灭的面容,看见他在那样疯狂的速度里信手勒缰翻身而下,看见他停在自己跟前咫尺处,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又最终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静静看着她。
她忽然鼻子一酸,攥紧拳头就朝对面人胸口重重捶去,“猪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