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
皇甫边境小镇一家住店里,雪色长衫的姑娘正垂着眼立在桌案边研磨,极有涵养地不去看那些打了封条的密报。当然事实是,她看了也不懂,那些密报都用奇异的文字书写,跟鬼画符似的。
桌案边一身黑衣劲装短打的女子将密报一部分烧毁,一部分封好,颇有些疲累地扭了扭脖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朝倚着床背的人笑盈盈道:“今日只有五封,替我送出去,有劳。”
“只有?”男子声音听来淡淡倦意,不过开口说了两个字便咳起来。
她立时赔上个真挚的笑容,起身将窗子给合了,嘀咕道:“北国果真冷得出奇。”
研磨的女子手中动作顿了顿,奇怪道:“我倒觉着近日和暖起来了。”
这一句立刻遭来对面人的白眼,她自觉失言,莞尔道:“山里冷习惯了,才不觉着有什么,想来夫人应该很不适应。”她说罢瞧了床上人一眼,那男子嘴角浅浅笑意,正若无其事望着窗柩。
她也忍不住低头一笑。家主身子不好,先前似乎受了不小的内伤,这一路多数时候都卧病在床,夫人每日都要嘲笑他好几遍,却总在听见他咳嗽的时候去关窗子,一边嘀咕“今天好冷”。其实夫人更喜欢开着窗子,用她的话讲,那叫“呼吸新鲜空气”。
主仆几个正是喻南、江凭阑和商陆,三人自一月前离开普阳城向北去,一路走走停停,昨日方才入了皇甫边境。为掩人耳目,也为免去他人奇异的目光,商陆称喻南为“家主”,江凭阑为“夫人”。两人对此都无甚介怀,一个称呼而已,况且到了皇甫便是假夫妻,早些预热也好。
“夫人今日想吃什么?”商陆研完了墨,搁下墨锭,望着江凭阑头顶问。
江凭阑摸了摸肚子,颇有些憧憬道:“想吃蛋糕,想吃牛排,想吃巧克力,想吃膨膨冰。”
商陆愣住,“蛋糕是拿鸡蛋做的糕点?牛排是以牛肋烧成?那巧……克力是什么?膨,膨,冰又是什么?”
江凭阑瞥她一眼,“都是你再怎么学也做不出来的东西。”
“那……那我去吩咐店里的伙计。”
“得了吧,别说是这穷乡僻壤里的伙夫,就是皇宫里头的御厨也没这本事。”
“夫人,您究竟何方神圣,吃得这般精贵。”
“你不如问问你那宝贝八卦盘。”江凭阑站起来活动了一番筋骨,“我去外头练功,你去看看药熬得如何了,随便准备两个小菜就行,反正就我一个人吃。”她说罢出了门,留下商陆和喻南两人在房里头。
“家主,”商陆小心翼翼看喻南一眼,“您为何总是不同夫人一道用饭?”
他没答,眼望着窗柩道:“药随便熬一熬就成,于我也无甚大用,去多准备几个菜。”
她恭敬应下,一脸疑惑地转身。家主实在是个奇怪人,说郎中开的药无用却也不拒绝喝,从未见他认真吃过什么菜,最多只是白米饭就汤,还每次都是夫人以“你不吃饭伤怎么好这伤不好还得拖累我”的理由逼着他吃下去的。
“家主,”她推开房门却又停下来,转头犹豫道,“我觉着……夫人其实很想有人跟她一起吃饭的。”
床上的人闭着眼,似乎睡着了没听见这一句,她只好轻手轻脚掩了房门下了楼。
……
“商陆啊,”江凭阑用过饭,搁下碗筷认真道,“你的厨艺已经从我心情好也吃不下去到我心情不好也吃得下去了。”
她将这话在脑子里过滤几遍才听出是表扬她的意思,莞尔道:“亏得夫人一月来悉心栽培,令商陆得以在客栈酒楼借用伙房研习。”说完又觉得不对,她低低“啊”一声,“夫人今日心情不好?”
“倒也不是,就是右眼皮一直跳。”她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眼皮,而后自失一笑,“在这里待久了,都变迷信了。”
商陆探头望了望窗子外,边收拾碗筷边嘟囔:“今日的天气也确实有些古怪,这边境照理说是没有梅雨的,即便有也不是这个时节,怎得又闷又湿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江凭阑见商陆走了,便打理起这些时日以来被整理归类的密报,一边自语道:“正月十五新帝登基,建国大昭,定都原微生皇城,更名‘昭京’。武丘平任镇国大将军……”她忍不住笑出声,“这封号真是见一次笑一次,还镇国呢,大昭有这种国宝,不阵亡就不错了。”
床上的人淡淡看她一眼,似乎早已习惯她这不饶人的毒舌,继续闲闲喝茶。
“今日二月初七,微生是一月末旬入的西厥境内,没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大约一切都还顺利。”她细细思忖了一会,偏头问喻南,“我那些保镖都被我分派去了大昭各地,皇甫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没有你想要的。”他将茶盏搁到床边小案几上,顿了顿又道,“阿六和十七昨日到的甫京。”
江凭阑轻轻“咦”一声,倒不是奇怪他俩没第一时间给她传信,而是,“他们的脚程居然比我们快这么多?你是不是刻意绕了远路?”
“是,”喻南低咳几声,“总得先养好了伤。”
“我看不是。”她瞥他一眼,“你是想拖时间,好在二月十几才出现在甫京,给神武帝来个措手不及。”
他笑了笑,“既然你这么说,那便算是吧。”
……
入夜,闷湿的空气里氤氲着一股泥土的腥味,江凭阑仰躺在床上,不敢翻身以免扰了对床那人歇息,只得大睁着眼望着天花板。
这间客栈地处半山腰,前边是坦阔的平地,后背贴着山石,空气里的腥味令她想起沈府密道外那个蛇窝,总觉得地上有蛇簌簌在爬,实是睡不着觉。好不容易有了倦意,半梦半醒间听见敲门声,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偏头感觉床前有人,大惊之下便要坐起,忽然被人按住了肩头。
这手势再熟悉不过,她立时停住了动作,然后感觉到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质地柔软,似乎是她的衣服。
今夜无月,屋内又熄了烛,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只能根据这件衣服猜测喻南的意思,放轻动作开始穿。
喻南走开去,附到门边道:“谁?”
门外似乎是店里的伙计,细声答道:“楼下的房客说方才瞧见了蛇,从窗子外游走了,怕正是往客官您这间房来的,小的特意来提醒二位一声。”
“多谢。”喻南答完这一句便无声步至床边拉过江凭阑,带着她掠出了窗子外。
他们这边一掠出窗,身后门“砰”一声被推开,门窗对流,霎时间风声大作。江凭阑被喻南一路拉着跃上客栈背面山石,沿着山路往上奔去。
她并未对这一举动产生任何异议。首先,离开是对的,这么黑的天,哪怕是喻南这般目力过人的习武者也不可能看得清蛇往哪游走,最多只能靠声音辨别,那店伙计说的一听便是假话。其次,不带走商陆也是对的,一来,他们并未对这个人完全放下戒心,二来,即便她当真无害也是个拖油瓶,况且留在客栈比跟着他们还更安全。
“你省些力气,”江凭阑在疾奔中捏住他的手悄悄用力,“我这些时日已经悟出了门道,自己也能使些内力。”
“来不及,”喻南答得很快,“对方非等闲之辈。”
江凭阑微微蹙了蹙眉,喻南口中的“非等闲之辈”该是怎样的人物?不废话,不使计谋,不拖泥带水,直接杀上门来的人物……一声惊雷响,雨簌簌落下,她敛了敛神思,专心望着蜿蜒向上的泥泞山路。
“对方有几人?”
“只有一个。”他答,抬眼望了望远处庙宇,“太快,必须打照面,就在那里。”
江凭阑扭头看一眼,风雨里隐约有个烟灰色的身影正往这边趋近,那速度的确太快,几乎要成了一抹剪影,喻南伤势未愈,又得带着她,要不了多久便会被追上。
两人一路疾奔向山顶,喻南一把将她推进了山神庙里,隔空一掌阖上门道:“待着。”
四扇大开的木门“唰”一下被阖上,与此同时烟灰身影至,喻南一掠上前。
江凭阑并不急着观战,而是先打着了火折子,打算察看一下屋内情形。这是常年训练练就的习惯,身处险地,首先要熟悉周身环境。
她并不怕火光透出去被外头人瞧见,对方既非等闲,从一开始便该知道她在里面。
这山神庙俨然是被废弃已久,四处都结了厚厚的蛛网,木门也是破败的模样,即便阖上了还有风呼呼地灌进来。她仔细敲了敲地上石板,随即自失地摇了摇头,不是哪里都会有密道的,这里是绝路,当真避无可避。
火折子很快熄灭,她不再打着第二支,悄声附到了门边,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踝。
风卷残云,电闪雷鸣,山雨肆虐里,路两旁的长草被风扯成笔直一线,漫天都是纷落的枯枝败叶。山神庙前交手的乌墨、烟灰两人也似那风,一招一式快到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
两人从头到尾未有过一句交涉,倒是庙里传出低声细语。
“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抓住了江凭阑的脚踝,温软道,“你也是来这儿避雨的吗?”
“别出声。”她压低声音提醒,有些奇怪方才怎么没发现这位妇人,回想了屋子里的摆设才明白过来。庙宇三面供了十五座大佛,正中还有一座,靠门这一侧墙边垒了一堆长板凳,想来是从前僧人用的。板凳堆得横七竖八,恰好在底下架构出一块空间来,这位妇人方才就是蜷缩在那里的。
江凭阑让那妇人别出声,她便当真不说话了,将手缩了回去,小心爬到板凳底下,似乎要去拿什么东西。
天光一闪,江凭阑隐约瞧出喻南处于下风,招招都是被动躲闪,打得很有些吃力。正思忖对策,忽听“轰隆”一声巨响,似乎是一个雷打在了山神庙顶。她霍然回头看去,轻轻“嘶”了一声,不是似乎,它……就是打在了庙顶。
这里是山顶,地势本就高,这破庙又没安什么像样的避雷设施,被雷打着倒不奇怪,只是在这个节骨眼被打着,也实在太倒霉了些。雷打在庙顶,直接压垮了半根横梁,连带庙内矗立的几根天柱也垮了一半,更要紧的是,这些木头都烧了起来。
那妇人惊恐地望着庙内忽然燃起的熊熊大火,腿一软连跑都忘了。
江凭阑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门外有危险,先别出去。今日潮气重,这火一时半会燃不大,横梁也够撑,你在这里躲会。”
那妇人嗫嚅着点了点头,爬回了板凳底。与此同时“砰”一声响,似是什么人撞开了木门,江凭阑迅速一个闪身过去,几近竭力才抵受住来人后退这冲劲,也来不及问上半句,抬手,拔枪,扣动扳机,瞄准对面,手指一弯。
对面那人却似早便料到她这动作,指头轻轻一勾,那躲在板凳底下的妇人立时破墙倒飞了出去,下一瞬,她的衣领被烟灰人揪住。
江凭阑弯下一半的手指倏尔一停,平白里惊出身冷汗来。
庙门被撞开的时候她做出预判,估计到是喻南不敌烟灰人被逼退,所以她闪身过去扶他,而后那一连串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耽搁,甚至连瞄准都未曾花费多余的时间,绝对是她生平做过的最快。
然而,那烟灰人也预判了她的每一步动作,他的速度,竟快过她的枪。
他隔空抓人,人破墙而出,飞空,到他手中,这前后不过两秒不到,放在现代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即便是在这古代异世,也已堪称神来之手。
江凭阑大睁着眼紧紧盯着烟灰人和他拿来当挡箭牌的妇人,手中的枪还保持着瞄准的动作,一时间只觉得喉咙发干,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般可怕的速度,这般可怕的身手,更重要的是,近乎可怕得了解她。
喻南忽然轻笑了一声,偏头道:“你欠我的,现在还吧,替我挡住他。”
江凭阑从那一刹震惊中回过神来,顺从而莞尔,“好。”说罢她丢枪,缴械,含笑,挡在喻南身前。
对面烟灰人蹙了蹙眉。
她似乎没瞧见那人神色变化,于漫天火光里从容道:“风雨夜,杀人天,阁下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