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凭阑在急速坠落。
在身后巨塔轰然倒塌之声里急速坠落。
在刮得人一张脸皮都要四分五裂的寒风里急速坠落。
在满腔懊悔、不甘、愤怒里急速坠落。
她没想自杀啊,在她的计划里,那一扑会准确无误地撞开黑衣人,而自己则会被喻南顺利接住。但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她身子里那股气劲会在这个节骨眼冒出来坏事,而喻南替微生琼解毒后本就虚弱,之前在酒楼里便已受了伤,眼下又与黑衣人缠斗一番,要接到这样一个炮弹般冲出去的她,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她不怪他,只怪天要她亡。
这一夜曲折眼看就要落幕,她却栽在了自己手上。
千思万绪不过一瞬,江凭阑还没来得及冒出更多念头,忽然感觉腰间一紧,连带着呼吸也跟着一停,似是被什么东西勒住般窒息了一刹。她知道抛下绳索的人是谁,也知道那人虽然拖了一副病躯却向来大罗神仙似的,但她不相信他这回还能救她。
这一次不比在崇明殿救微生琼,大殿不过几丈高,比起天岩塔来要矮上一半有余,而眼下她除了重力加速度外还有体内自生的那股冲力,这个时候用绳索拉她,且不说喻南的手是不是从此就废了,恐怕她会先被折成两半。
预想中的拦腰截断并没有发生,她正觉着奇怪,眼角余光里闪过天青色一点,随即她整个人被牵扯着朝右平移了一截。准确地说,是朝右下方。她身子一歪,由直直坠落变成了朝右下方倾斜坠落。
半空中,乌墨、天青两人不对视,不言语,两双眼睛于不同的光景里倒映了同一个人。谁都没有时间察觉,这短短一刹里,他们的内心如被神祇涤荡,无限空虚又无限饱满,没有仇恨,没有江山,没有家国,却有万里长空浩渺烟波里一个鲜艳张扬的她。
山川如此广袤,她却将山川填得满满当当。
那小小一点,耀成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不足以比的光。
江凭阑坠塔之时,喻南紧跟着跳了下来,但即便他反应再快也始终与她差了一截,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抓不到她。
他抓不到,但身在第七层塔的微生玦可以。微生玦在看到碧色身影如断线风筝般坠落的一瞬,直接吃了黑衣人一掌,然后头也不回地往下跳,从时间上来看,其实也只与喻南差了一小步。
喻南见微生玦跃出,伸手入怀取出绳索往江凭阑腰间一挂,然后将绳子大力一抛,抛向了微生玦。微生玦接过绳索后先将江凭阑的身体以巧力向右扯出一丈,然后捏着绳索一路盘旋而下。
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半空,忽然像出现了旋梯似的,那天青色身影狂奔于旋梯之上,手里小心拉扯着绳索,远观倒像一幅天上神仙放纸鸢的诡异画面。
他发誓,他从未放过如此胆战心惊的纸鸢。他人在半空疾奔,始终让自己处在她的下方,为了避免伤着绳索另一端的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拉扯的幅度,却为此耗费了更大的内力,而她身上的冲劲还未抵消,眼看就要落到地面。
还剩两丈,微生玦忽然弃绳。
还剩一丈半,他跃起,扭身,凝气,出掌,即将触到江凭阑的后腰。
还剩一丈,他掌面生风,隔空使力,将她挪了出去。
江凭阑并未感觉到微生玦碰着她,却被隔空平抛扔出了三丈远,与此同时乌墨身影一闪而至,在她即将落下的地方张开双臂。
下一瞬,她在喻南怀中。
再下一瞬,喻南踉跄跪倒在地,忍了忍后嘴角溢出一口血来。
江凭阑脑子发晕,只觉得天旋地转,肺腑都挪了位置,隐约知道自己得救了,却不大想得明白是如何得救的,也分不清究竟是喻南的手臂在颤还是她自己的身体在颤,懵了懵后立刻从他怀里滚下来,抬手去拍他背,“你怎么样?”
问完又觉得不对,刚才那些动作不可能是喻南一人完成,微生玦一定也参与其中,那他人呢?
她一面抚着喻南的背一面抬头四处张望,忽然听得一声:“主子!”她循声望去,见柳瓷匆匆赶来,而微生玦似乎倒在地上。
她拔腿就要跑过去,步子一挪却又是一顿,回头看了看咳得停不下来的喻南。
左右脚在草丛里连打了几次架,她一生至此从未觉得如此踌躇如此左右为难,却忽然听喻南不咳了,平静道:“我没事,去吧。”
她如获大赦,脚步一挪刚要走却又再次停了下来,拍着他手匆匆道:“想晕就晕别撑着,大不了我扛你走,我先去看看他。”说罢不再停顿,朝微生玦奔去。
喻南没有去看她奔走的背影,只垂眼望着自己的手背,她刚才拍过的那个位置,半晌后自失一笑。这一笑,淡淡遗憾与自嘲。
得见她踌躇犹豫,内心里竟觉欢喜。
可是皇甫弋南啊,你没有资格欢喜。
……
“微生!”江凭阑一路疾奔,明明不过十来丈的距离却像跑了一个世纪,不知是腿软还是内心太过焦急,看见微生玦的刹那居然整个人脱了力,身子一歪栽倒了下去。
她低呼一声,并不是为自己要栽个“狗吃屎”心惊,而是这一栽正要栽在微生玦身上,他看起来半死不活的样子,再被她这么一撞,会不会死啊?
这念头刚转过,江凭阑忽然感觉整个人一轻又一沉,“砰”一声,身下胸膛紧实又柔软,还微微带些弹性。
那个半死不活的人拥住了她。
还有力气拥住她?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翻身就要爬起,却听他在耳边低哑道:“好累……别动,让我瞧瞧是不是真的。”
她一顿,听出微生玦讲话时不大稳的气息,感觉到他覆在自己后背的手掌心凉得可怕。
他是熠熠如日光般皓亮的人,却在刚才历经一场生死搏命,胆战至手脚冰凉。
他天不怕地不怕,千军万马当前不过弹指一笑,却在看见她坠落的刹那,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恐惧,甚至在见到死里逃生的她时生怕自己活在梦里。
她忽然就不动了,在心里狠狠骂自己:江凭阑你矫情个什么劲?人家都这样了,被抱一下会少块肉吗?
柳瓷站在一旁,目不斜视,两手叉腰,用自己的身躯将趴在地上搂搂抱抱的两个人挡死。
在她身后不远处,柳暗正为了白日里坏了主子的好事将功折罪,死死拦住要朝这边奔来的微生琼。
她作为一名合格的“贤内助”,必须做好前线工作。
微生玦拥着江凭阑,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背,似乎想感知她的温度,他一路摸索,滑到她因方才变故而散乱的长发,再滑到她沾了泥泞的脸颊,又滑到她的脖颈。
过分了啊,这豆腐吃得过分了啊!
江凭阑刚要怒而爬起,突然听见他声音喑哑地问:“疼吗?”
她又觉得动不了了,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问自己刚才被黑衣人掐得疼不疼,她立刻摇头,“哪能啊?”这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也沙哑得厉害,说不疼好像也没人会信,于是清了清嗓道,“也就……那样吧。回头你让微生琼那丫头对我客气点,我就原谅她。”
“要客气的。”微生玦低低笑,声音却仍有些虚弱,“未来嫂嫂呢,怎么能不客气?”
江凭阑白他一眼就要爬起来,却又被他重新摁了回去,“五脏六腑都震碎了,你多给我抱会,兴许能好。”
她一脸“你得寸进尺不知好歹”的表情,偏头责道:“微生玦,你刚才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要啊,”他理直气壮,“怎么能不要?我还得留着这条命,把‘未婚妻’前头两个字给去掉呢。”
她又白他一眼,艰难抬头对柳瓷道:“一会你给他看看,是不是摔着了脑子。”
柳瓷木然点头,“是,女主子。”
江凭阑颇为不满地“嘶”一声,“你也摔着了?”
柳瓷似乎没听见这一句,脸色霍然一变看向微生玦,江凭阑顺着她目光低头看,晕了?
她小心翻身从微生玦身上爬起来,探了探他掌心温度,看向柳瓷,“你来看看。”
柳瓷应一声,俯身替主子把脉,半晌后正色道:“不碍的,休养些时日便好。”
江凭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了看远处大车上的双人棺,“这棺木是假的吧?”
“是假的,真的藏在酒楼里,我们的人看着,不会有事的。”
“那善后的事就交给你和柳暗了,之后……一路平安。”
“你……”柳瓷垂下眼看了看微生玦,“要走了。”
“嗯,”她长出一口气,“今夜是最大的难关,好歹过去了。我此去皇甫,天高路远,相见无期,你们照顾好微生。”
“一路小心,主子不希望你做危险的事。”
“我知道,我有分寸的。”她笑了笑,“总不能让他千里迢迢再赶来皇甫救我,刚才那一次,足够了。”
“不跟主子当面告个别再走吗?”
江凭阑拍拍手上污泥,“不了,不告别,才会再见。”她转身往喻南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复又回头,也不知是在跟谁讲,“为了死去的人,也为了活着的人,千万珍重自己。”
柳瓷木然望着她走远,半晌叹息一声,背起了微生玦。
直到走出很远,公主吵嚷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她才偏头看了看自己背上的人道:“主子,别装了,我一个姑娘家,背着你很累的。”
微生玦睁开眼,笑得虚弱,“你家主子我身负重伤,你忍心让我自己走?”
“行,要我背你可以,回答我两个问题。”
“说。”
“为什么装晕?”
微生玦一脸“我就知道是这种破问题”的神情,默然半晌后答:“她想让我晕,我便晕,我若不晕,她又舍不得将我敲晕,何必为难她?”
柳瓷听着这一句七绕八弯的话不免头晕,觉得世上爱来爱去的痴男怨女真是复杂,晃了晃脑袋才继续问:“那您究竟伤得多重?”
“一个月内不动武不使内力,安生休养,大概能恢复得差不多。”他轻轻“嘶”一声,“只是不晓得敌人给不给我这个机会,我要落下什么病根子,可得麻烦你们夫妻俩好好照料。”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柳瓷白他一眼,此时也不想去纠结他的用词,“必须不动武,必须安生休养,刀子来了,我和师兄挡着,您好好睡大觉。”她说着似是又想起什么,出口问,“那您刚才为何同凭阑说自己五脏六腑都震碎了,这样她能走得安生?”
“第三个问题了。”微生玦提醒道。
“哎呀,凭阑说的嘛,那个什么买二送一。”
“只有这样说,她才能走得安生。”他笑了笑,“我若瞒她说没事,她反倒觉得我有事。”
柳瓷愣了愣,不说话了。
回首这一路,他为了江凭阑甘做人质、甘受世人非议,被她俘虏却命人假扮成山匪替她送去衣物钱财,失去她踪迹时第一次动用陛下赐的兵符令藏龙军费心找寻,为她千里驱驰,为她违抗圣命,为她屡屡负伤,甚至为她搏命,却又在最后一刻决然放手,不惜用谎言让她能够走得更加坚定、没有牵挂。
该是多博大的人,该有多博大的爱,才能做到如此。
凭阑,你若有情,必不要辜负于他。
老天,你若有眼,必不要让今夜成为结局。
但望真如那句话所言,不告别,才会再见。
……
江凭阑远远望见喻南正坐在草从里调息,一路踢着石子慢悠悠走回去,然后悄悄在他旁边坐下,不打算打搅他。
他却早已感觉到有人靠近,睁眼朝她摊开手。
她看一眼喻南空空的手心,一愣之后捋起袖子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伤及肺腑,”他垂眼替她把脉,“亏得底子好,应能自愈。”
江凭阑低低“哦”一声,蹙着眉想了想道:“刚才救我,你和微生玦谁伤得更重?”
“他。”喻南坦然。
“那要是加上之前,你为了给公主解毒受的伤呢?”
“我。”他继续坦然。
“哦……”她长长应一声,试探道,“既然你还没死,那他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他淡淡瞥她一眼,“一月。”
“一月?一个月?”江凭阑把头凑过去,“你是说得休养一个月?”
他点头。
她笑嘻嘻看喻南,一脸的讨好,“那你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他在一个月内不受人打扰?我是说,皇甫那边,还有新帝。”
“我若没有呢,”他闭上眼调息,“你要反悔?”
“我若反悔,你有法子?”
他睁开眼,平静而严肃注视她道:“我以为,为妻者三从四德,不该人在丈夫身边,心里却记挂别的男人。”
江凭阑似乎被噎住,有意提醒喻南现在就他们俩人,作戏不要作得这么真,话到嘴边却又拐了个弯,笑嘻嘻道:“我以为,为夫者黄金铁则,不该人在妻子身边,却还不愿、不能替她分忧解难。”
“黄金铁则?”他反问。
“哦,就是,凡事妻子说的话,都是对的,凡事妻子做的事,都要全力支持。”
“哪位先生创的,如此败坏风气的铁则?”
江凭阑眼睛一眨不眨,一本正经,“不才正是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