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江凭阑的眼珠子在黑暗中滴溜溜转了一圈,“那得问这戏够不够好看了。”
“沈家千金玩火自焚的戏码,你说够不够好看?”
“嗯……”她沉吟片刻,“尚可一阅。”
两人这边你来我去轻描淡写,玩火自焚的沈书慈早已在房中急得团团转。这事确实是她挑起来的,但她不明白,怎么就闹成了眼下这副样子?
千金令是江湖上的规矩,一旦下了便是板上钉钉,绝没有收回的道理。江凭阑是千金令要的人,她从一开始便晓得,但却一直有人护持着江凭阑,甚至冒出许多假消息,说妖女人头已落,千金已赏。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江凭阑一直活着,活得好好的。眼看这事就这么平息了下去,她心有不甘,前些日子去了舅母家,一来是为散心,二来也是为了方便部署今夜的计划。
她站在窗子前望着柴房的方向不自觉绞着手指,身后丫鬟也心急如焚:“小姐……那妖女欺人,媚惑喻公子,确实可恨,可您何苦做这傻事?喻公子何许人也,这些年来,他的手腕您也看在眼里,那样的人,岂会当真对一个妖女动情?他一介幕僚,欲在朝中立身,必少不了我们沈家的助力,这其中利害,他又怎会分不清?奴婢一直劝您忍,您怎么就……”
“够了!”沈书慈厉声打断她,“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不正是仗着他不能没有我们沈家才敢如此么?爹惧怕皇甫那位四皇子,而喻公子又是四皇子身边的红人,要除掉那妖女等于与四皇子作对,爹不可能帮我,只得我自己来。”
“老爷和喻公子要是知道了真相……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烟花为信,且等着看吧。怪只怪他们贪利,连我沈家的传世剑都敢觊觎,不论事成与否,这些人都得死,”她神色一冷,“死人总归是说不了话的。”
……
看戏的人决定要寻个好位置。
江凭阑绕了一圈绕到了东厢的梅花桩,“这地方好,”她回头看看喻南,“不过,最好的位置似乎只容得下一个人。”
他做个请便的手势,跟着她站到了矮一截的桩子上。
江凭阑朝四面望了望,很快明白了眼下状况。今日是年三十,沈府上下多少都喝了些酒,此时必在酣睡。沈书慈为除掉她,瞒着沈家人趁夜大开府门将这些江湖门客迎进来,本想一声不响地在东厢解决了她,到时即便喻南怪罪,她沈家也不过担个一时疏忽的责。但这如意算盘却没打成,刚才她酒醉不醒,想必是有人假扮她睡在了东厢,然后再将这些江湖门客引到了柴房,至于这柴房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能惹起这么大的动静……
“柴房里有什么?”
“柴。”他道,在她被气笑之前又补上一句,“下面是密道。”
“上回那个密道?”江凭阑问出口时还不觉得有什么,见喻南沉默不答,才发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不太妥当。眼前不可避免地浮现出密道墙缝里两人相拥的画面,为了阻止之后的情节继续在脑子里放电影,她干咳了几声,“拿柴房当口子,沈家人的胆子也真不小。”
“密道入口共两处,一处在内院柴房,一处在林外木屋,整条密道贯穿沈府,通往城外。内有玄机,沈家要紧的东西大多藏在里头,外人硬闯必会触发机关,即便有幸无伤,密道里的钟鸣也会惊动沈家人。”
“密道狭窄,一声钟鸣便可传遍整座沈府,这设计倒是巧妙。”她忍不住感慨,忽听“咻”一声响,抬头看去,正见柴房上空燃起一束烟花,“大年三十,烟花为信,旁人不易起疑,沈书慈也是好算盘,可惜栽在了你手里。”
“他们的人困在密道里,死伤应已过半,这烟花是夕雾放的。”
她一愣:“做什么用?不至于是通知你什么消息吧?”
“是给沈书慈的信号,告诉她,他们失手了。”他淡淡道,“当然,也是给他们自己人的信号。”
“都是图利之人,留个后手也无可厚非,只是可怜了我们的沈小姐,她要杀人灭口瞒天过海,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是夕雾和阿六、十七,江凭阑转头看看三人,奇怪道:“怎么就你们三个,柳瓷、柳暗呢?”
阿六、十七茫然摇头,夕雾欲言又止地抬头望了一眼喻南。
“说。”
“他们好像在密道里发现了什么不肯出来,沈家人已经赶到,我只得先行撤退。”
江凭阑脸色一变:“他们懂分寸,若非要紧的发现不会如此,我得去一趟密道。”
“小姐,我们跟你一起。”
“你们……”
她话未说完便被喻南打断:“你们三个留在这里,随时准备接应。”
两人意见难得统一了一回,交代了各自手下几句便一起朝林外木屋赶去。进密道前,江凭阑饶有兴趣地问喻南:“你不至于对微生玦的手下如此上心,怎么,密道里头有你的秘密,来杀人灭口了?”
喻南没有不悦,反倒在笑:“我的秘密若藏在沈家,岂不是很危险?”
这一句反问惹得江凭阑也笑起来:“也对,毕竟沈家人确实不大聪明。”
两人一路顺利地进了密道,又一路熟门熟路地点亮密道的壁灯,行至一处拐角时忽然齐齐停住。
拐角之后有人。
“三年前,主子带人踏平长圣、浮屠两门,我们都当大仇已报,怎么会是沈家?”
“好个了不起的沈家,竟连主子都瞒过了,要不是今日机缘巧合,我柳家真正的仇人岂不逍遥一生?”柳瓷咬牙切齿,浑身都似在颤。
“此仇不报,柳门二百二十三条性命泉下难安,阿瓷,你想怎么做?”
女子默然,良久后似乎平静了不少:“我们如今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关乎主子安危,不可贸然行事。沈家背后一定有人撑腰,即便你我二人豁了性命也未必有胜算,更何况眼下朝中多是非,主子已是焦头烂额,柳家不可再给他添乱了。”
柳暗、柳瓷在拐角后商议,江凭阑和喻南也在用眼神对话。
“沈家人那么蠢,哪能瞒得过微生玦,在背后给他们撑腰的人是你吧?”
“是。”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你应该知道我想做什么。”
“请便。”
“这么大方?沈家这颗棋,就这么丢了?”
“我以为,比起阻止你,给你善后更容易。”
“那就有劳了。”
两人这边飞快地用眼神交流完毕,便听那头柳暗沉吟道:“既然如此……”
江凭阑人未过拐角声先至:“这密道里头有什么好玩的,我也来瞧瞧。”
柳暗、柳瓷一听便知是谁,只是没想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出现,都愣了一愣,一愣过后便见她自拐角处信步走来,似乎在笑。
她只问了八个字:“毁家灭门,血海深仇?”
两人看一眼她身后的喻南,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接过方才柳暗被打断的话:“既然如此,怎能不报?”
柳暗、柳瓷霍然抬头,便听她继续道:“为了给沈小姐回个新年贺礼,杀她沈家几口人,她该不会这么小气不肯吧?”她笑得颇有些杀伐之气,“你们俩可得帮我。”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踌躇。她这么说,明面上是表示自己想给沈家来点颜色瞧瞧,其实他们都明白,喻南今日安排的这场戏把沈书慈弄得骑虎难下,早就够她出气,也够警告沈家了,她这么说,只是为了不给他们拒绝她的理由。
“怎么,不愿意?成,回头我就跟你们主子告状去,说我被人欺负了你们却无动于衷。”
柳瓷不作声,忽然将左腿后撤一步,江凭阑一看就知道她要做什么,立刻上前一步扶住她:“哪有师父跪徒弟的道理?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矫情。”
柳瓷一愣之下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她也算半个柳门后人,让他们不必言谢了。
“好,今日事今日毕,大年初一也算个喜庆日子,正好送仇人上路。”她看喻南一眼,“冤有头债有主,我只要沈老贼一人性命,其余人等如何,与我柳家无关。”
喻南知道她看自己那一眼的意思,含笑点了点头。
江凭阑思索片刻,很快做出决断:“沈家也算名门,我们硬碰硬兴许讨不着好,我的想法是智取。上边现在正打得火热,你们去弄些火油来,实在不行酒也凑活,趁乱烧了柴房,堵住密道那头。沈老头放心不下,必然亲自到密道来察看,你们俩就回到木屋守株待兔,”她摸了摸腰间从未离身的一把枪,“到时能亲自手刃他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我来。”
左将军逼宫那夜,柳瓷和柳暗都在宫中,见识过那威力无穷的武器,这么一听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点头要去弄火油,却被喻南拦下:“密道出口在城外,连通一排低矮的民房,里面放了沈家私藏的火药。”
其余三人都是一惊,沈家不过江湖中人,私藏火药做什么?更何况,这个时代虽已出现火药,应用却并不广泛,一般的江湖门派是不可能弄到正规火药的。
喻南不回应三人疑问,却道:“你们三殿下也知道的。”言下之意,即便不是单纯的江湖生意,也对朝廷不具威胁。
两人问清路线和机关便去城外搬火药了,密道里,江凭阑颇有些好奇地转悠着,这边摸摸那边看看,转了一圈后忍不住疑问:“这密道里头机关完备,也不知柳暗、柳瓷是发现了什么,怎么发现的。”她有些感慨地笑了笑,“沈家人不但不晓得自己府里头住着柳家遗孤,还将对自己不利的罪证摆在密道入口那么显眼的位置,也真是太不小心了,”她转头看了看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喻南,“你说是吧?”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我知道瞒不了你,也不打算瞒你。证据是我准备的,局是我设的,但事实确是如此,我想,柳家人在意的是真相本身,而不是得知这个真相的过程。”
“你用不着跟我解释,”她冷笑一声,“我只有两个问题,你可以答也可以选择不答,这不是威胁,我知道你不怕威胁。”
他伸手一个请便的姿势。
“第一,局是你设的,但杀手确实是沈书慈找的,目的是为了除掉我,是,或不是?”
“是。”
“第二,擂台比武那日,沈老家主见过微生玦的身法,想必早已起疑。眼下你借柳家人之手杀了沈老家主,毁了火药,沈家人必定要将这笔账记到微生玦头上,这一点,不会对他的安危造成威胁,是,或不是?”
他默了默,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最后答:“是。”
“好,我的问题问完了,这件事我会当做不知道的。”她语速很快,一如既往地干脆,扭头就要朝木屋走去。
“凭阑。”
这一声“凭阑”听来很平常,是他一贯的语气,冷静、不带感情,但不知怎么却让人忍不住停下来,忍不住探究。
江凭阑脚下步子一滞,已经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身子显得有些僵硬。她觉得,她的不自在或许只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的缘故?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倒是头顶“轰隆”一声巨响,连带着整个密道都跟着一震,四面砖墙都有粉末簌簌滚落。
江凭阑怒骂一声:“天杀的……”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句“火药不要钱吗”就被身后人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喻南拉着她朝木屋方向跑,似乎也被气笑:“我以为他们有分寸的。”
她一愣,随即小声感慨:“倒总算像了回人。”
她说得小声,以喻南的耳力却是听见了的,他因此有些不明所以:“从前不是?”
“是人,却不像人,”她解释,“你心中有思虑、有算计、有谋局,却唯独没有波澜。一个事事料定在心,从无波澜起伏的人,怎么会像人?”
喻南脚下步子极快,两人很快便远离了半坍塌的那一段密道,他放开她的手腕停下来,似乎对她的话颇感兴趣:“那该怎样才像个人?”
“像刚才一样,多一些‘我以为’,多一些‘怎么会’,人一旦有了意料之外的事,心中便有了起伏,有了惊,有了怒,才能不像个死人一样活着。有时不必处处算计到位,否则没了惊喜,得多无趣?”
“我倒觉得,你一直在给我惊喜。”
“啊,是吗?”她故作惊讶状,“那真是倍感荣幸,我竟不知,原来你那张面具后边,一直是被我气到的表情?”
他似乎被呛着,低声咳了起来,江凭阑神情十分无辜:“啊,还有你久病不愈,动辄咳嗽,竟也是因为我?”
他有心瞪她却无力抬头,手按在心口一声又一声地咳着,江凭阑这下不敢再气他了,当真不好意思起来:“只是想气气你,让你有点人间烟火气,你可别被我气死了。”说着便想给他顺顺气,把手伸到他后背拍一拍。
她手一伸,两个人都是一僵。他僵住,是因为他从不将后背敞开给他人,从没有一双手可以离他后心如此之近。她僵住,是因为明显感觉到他下意识躲闪却在移步的一瞬克制自己停了下来。
她能够理解习武之人常年养成的警觉,只是不太明白,强势如他,百般谋略千般算计,有谁能威胁得了他的性命?又有谁值得他日夜防备,以至她一个没有内力的人轻轻一伸手便能引起他如此剧烈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