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盛帝走出承乾宫时风雨暂歇。
赵公公搀他回了太宁宫,听他一路咳得厉害,心内紧紧揪作一团。等踏进殿门,便见昭盛帝整个人晃了晃,攥着他的手弯身一阵大咳,“哗”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赵公公一面慌忙传唤御医,一面鼻端微酸地道:“陛下……”
昭盛帝摆摆手,笑了一声:“朕可放心去了。”
赵公公本该劝上几句,可素日擅言,时常哄得龙颜大悦的这张巧嘴眼下却像哑巴了似的,如何也劝不出口。
昨年冬,御医曾在陛下逼问之下无奈直言,道陛下的身子破败了,要想恢复康健已是回天乏术,估摸勉强能够熬上一阵子罢了。
于是陛下就熬了。先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孙儿的大婚,后见豫王爷作孽不止,忧心太孙应付不来,便想,得继续撑着啊。
太孙迟迟撬不开公仪阁老的嘴,陛下确知根由,却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出面代为解决。他大去之期不远,已然无法事事替孙儿料理,总该放手由他去做。
幸而如今太孙已将万事料理妥帖,俨然可够独当一面,且陛下也将埋藏多年的秘密吐露,得了孙儿的谅解,或许当真是了无牵挂了。
赵公公心知这样想不对,却仍忍不住感慨,陛下勉力支撑也不过平添痛苦,撒手去了或许未必是坏事。故而他最终什么话也未劝。
昭盛帝岂能不知他的心思,霎时大笑起来,伸手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你啊你……你啊你!”说罢回头看了眼复又兴起的风雨,“这萧墙里外的风雨,朕是挡不牢了。将大穆交给明珩,朕放心……朕高兴!”完了也不要旁人搀扶,像醉了一般,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往殿内走去。
湛明珩得了太宁宫传唤御医的消息,本是欲意赶过去的,却被前来报信的公公给劝下了:“太孙殿下,陛下今夜暂且无碍,已喝了汤药睡稳妥了,您明日再去望吧。”
他似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点点头。
公公向他告退,转身后摇着头喟然长叹一声。湛明珩目送他走了,却未曾挪步,眼望着太宁宫的方向迟迟不移。
纳兰峥被宫婢们服侍着沐完了浴,给膝盖涂了药,恰好见此一幕。她望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刹,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太孤单寂寥了。
她轻手轻脚走上前去,从背后环抱住他,将脸贴上了他的背脊,闭眼道:“会好的,什么都会好的。”
湛明珩抬手覆住她圈在他腰间的手,摩挲了几下,回过身来,低头望着她的眼,默了一默道:“洄洄,给我生个孩子吧。”
纳兰峥晓得他何以忽然作此决定,却什么多余的话也未讲,只是复又抱紧了他,仰头微微一笑:“好。”
便昭盛帝兴许无望抱上曾孙了,能叫他老人家得个喜讯也是好的。
半月后,湛远邺下狱了。
湛明珩按兵不动整整十四日,假称尚未撬开公仪歇的嘴,甚至有意四处散布流言,宣告结案在即。
豫王一派负隅顽抗的朝臣们沾沾自喜了半月,就差及早放鞭炮摆酒宴来庆贺。却不料半月后的这一夜,京城锦衣卫出动大半,奉圣命捉拿朝廷钦犯,擎着火把包围了京城九座高官府邸。
这一夜史称“九门之变”,乃是史笔所载,大穆朝昭盛帝在位三十二年期间最末一件政绩。
当夜,豫王及早得知消息,穷途末路之际欲意临时策反京军,不料送出的密信犹如石沉大海,整夜不见回音。翌日清晨,当他终于沉不住气,披了斗篷预备出府时,却见皇侄打了马儿“恰巧”经过。
湛明珩高踞马上俯瞰着他,淡笑道:“皇叔早啊,侄儿昨夜捡了封信。”说罢伸手一扬,赫然便是湛远邺此前秘密送出的那一封,“您精通大穆律法,莫不如替侄儿瞧瞧,执笔此信者够受何等严刑?”
众人这才知晓,原太孙假意按兵不动,是为暗中悄悄控制可能被湛远邺策反的几位京军首领,以免叫方才从战乱里复苏的穆京城平白再添伤痕。
湛远邺多年来靠的便是偷摸。从前敌暗我明,湛明珩才一度陷入被动。如今一朝敌明我暗,他的手段自然也输不了这个狡诈的皇叔。
此后针对九门,定罪,逮捕,抄家,判刑,湛明珩的一连串动作快得叫人傻眼,着实堪称雷霆万钧。
九门之内,这才有人恍惚惊觉,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麻痹大意了。却脑袋已被按在了鬼头大刀下,真真晚矣。这些人至死不知公仪歇何以忽然改口,也不懂何以豫王比太孙在这条路上先行近二十年,最终仍落了个惨败的局面。
但他们必然是懊悔的。
当无数人皆在慨叹世事无常或极力称颂太孙时,明眼人也瞧见了,陛下果真是疼爱极了这个孙儿。须知昭盛帝已病入膏肓,久不问政,却在如此关头下了一道查抄九门的圣旨,足可见内里深意。
以太孙敏感身份,哪怕的确掌握了皇叔的确凿罪证,也不适宜如此毫不留情地残忍处办。豫王残党中的有心人或可借此大作文章,颠倒是非黑白,将一桩秉公的处置说成徇私的滥杀。虽不至影响大局,却也或将使得太孙遭后世史笔误解。
老皇帝深谋远虑,竟连这等事也顾及到。
整整一月有余,刽子手磨刀霍霍,京城菜市口未曾冷过一天。斩首台每日清晨皆被滚烫的血液浇灌,黄昏时分经清水冲刷干净,很快复又迎来翌日新鲜的一泓。
百姓们砸泥巴,丢菜叶,叫骂连天。昨年冬被异族铁骑踩踏时有多哀痛,如今便有多快意称心。
湛远邺的心腹一个个都死绝了,却还未轮着他。他身在牢狱中好吃好喝,日日皆可收到皇侄送来的名录,上边一行行都是崭新未干的墨迹,记了当日受刑处死的囚犯。
湛明珩晓得他其实不关切他们的死活。可对他而言,这些名录不是人命,而是他曾掌在手中,赖以生存的权势。他一定是在乎的。
湛远邺膝下仅有一子,虽是皇家血脉,昭盛帝却不预备留活口,以免后患无穷,故在湛明珩尚且犹豫不决时便替他做好了主。
亲眼瞧见嫡长子的名字出现在名录上边时,湛远邺终于熬不住了。他伪装了十数年的假面脱落,咆哮着叫往牢房里送大鱼大肉的狱卒滚。
湛明珩听闻此事不过淡淡一笑,绝无同情,却不知何故,似乎也谈不上痛快。
那个堂弟小他五岁,曾与他一道练过书法,下过棋,玩过蹴鞠,撒过野。可他被拉上刑场的那日,他不曾去见他最后一面。
成皇路上多少流血牺牲,多少荆棘坎坷。
他想,帝王家大抵如此。高则寡矣,若非纳兰峥,坐上那个位子时,他或许已是什么都不剩。
再过小半月,牢中只余下最后三名要犯:湛远邺、姚储与公仪歇。前头两个被判了株连九族,如今府中俱已空了。湛远邺须凌迟处死,姚储则斩首示众。而公仪歇因了那篇罪文得了圣心宽容,受恩免除家人刑罚,被赐一杯鸩酒,可保死得全尸。
姚储受刑当日,公仪歇也在狱中得了酒。这鸩酒自然是湛明珩安排的,与此前所谓的黄粱酒一样,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女儿红。
但人在东宫的纳兰峥却不知何故反复心悸,手心一阵一阵直冒冷汗。她晓得这些日子京城死了很多人,偶闻宫人私语,说的都是诸如皇宫里头戾气甚重,时不时就觉莫名恐慌压迫之类的等等。
对此她不过一笑置之。行得端坐得正,有什么可怕的。
却是眼下头一遭感到了宫人们说的那种古怪感。
岫玉见她不适,想请太医来替她看看,却见她摇摇头:“岫玉,我想去刑部大牢。”
太孙去了菜市口的刑场督刑,岫玉自然得听她的。却是方才取来幂篱要给她戴,便闻宫人回报,说顾侍郎闯了承乾宫,眼下被锦衣卫们拦在外边,请示太孙妃是否要见。
岫玉微微一愣,未及反应过来便见纳兰峥脸色一白,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一干宫婢慌忙跟上,岫玉似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赶紧吩咐报信人:“莫拦顾侍郎,快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