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惊得手发颤,唯恐儿子怒极失却分寸,去狠狠痛揍皇长孙一顿,坏了君臣之礼,赶紧喊了院中下人阻拦。
却是纳兰远武将出身,身量魁梧高大不说,此刻勃然大怒之下自不留手,长臂一挥就连着倒了一串下人,院中霎时咿咿呀呀成一片。但见素日对下和善的国公爷拔了剑指着他们:“谁人胆敢再拦?”说罢趁众人吓得哆嗦,冷哼一声,收了剑大步流星朝府门外去了,连马车也不曾安排,径直跨上一匹快马,一抖缰绳疾驰而出。
胡氏听得下人回报此桩情形,一颗心都揪作了一团。她这儿子,素是疼爱峥姐儿的,此番料得皇长孙怕已对她做了僭越之事,如何能不着急气愤。
怪不得他一时暴跳如雷。这事说到底还是她做得不妥。
此前无意听见湛明珩与纳兰峥说的那句荤话,胡氏与谢氏看似风轻云淡,却当真吃了不小的一惊。都是过来人,这男女间的关系该是如何亲昵才能轻易将此等荤话出口,她们心内明镜似的。何况见纳兰峥听了那话根本不曾表露丝毫厌恶反感之色,却反作一副女孩家羞怯姿态,天晓得已听了多少回了!
两人因此留了个心眼,后进到府内,看似与纳兰峥闲谈,实则悄悄注目她的举手投足,见她仍似闺阁少女模样,稍稍松了口气。却是试探问她一年多来可有受人欺辱时,见她忙摆起了手,道皇长孙昼夜不分、寸步弗离守她于近旁,绝不曾叫她吃了旁人的亏。
两人闻言心内俱都一阵慨叹!这丫头如何就听不明白呢,她们自然晓得皇长孙绝不肯叫她吃了旁人的亏,可不保证他自个儿不会叫她吃亏啊。
什么昼夜不分,寸步弗离的,虽知她这般讲是为叫她们放心,可她们一沿这些个词往深处想象,却是愈发不得安了。
这郎有情,妹有意,也都不算小了,贴身相处如何能没个擦枪走火的时候!
故而后来,胡氏暗地嘱咐桃华居的丫鬟们留意此事,最好贴身伺候纳兰峥时能够不动声色查个确切。却是不知出于何故,纳兰峥对丫鬟们颇是防备,甚至沐浴时多有亲力亲为。做下人的哪敢违拗主子,只将情形如数回报给了胡氏。
这下胡氏和谢氏彻底慌了心神。这小丫头素来伶牙俐齿,口风又紧,若有心瞒她们,怕是套不出话来,且说到底,她幼年与俩人皆不大亲近,她们也不好硬生生地问,免得叫她尴尬难堪,便商议是否有旁的法子可试探一二。不想正商议至关键处呢,恰逢纳兰远来请安,将前因后果听了个一清二楚。
纳兰远初始也是不信的,只道妇人们心思多,却也不敢小觑此事,怕小女儿真受了欺负,他这为人父者稀里糊涂不知,故而在谢氏的一名丫鬟提议石楠花一法时,虽晓得如此不大上道,恐有失长辈风范,到底也没拒绝。
石楠花本非这季节生的,却因此花一可入药,二可驱虫,此前当季,府内几名下人便收集了一些存放起来,眼下恰可拿得出手,且那腥气尤浓。
胡氏思及此,当真又悔又恨,只觉不该听了这主意,如今竟叫儿子“杀”去了宫里,眉头深蹙地盯着谢氏,眼底微有责怪的意思。
谢氏心内冤枉,却也不好说什么,思来想去道:“母亲,莫不如我去寻一趟长姐?”
胡氏立刻冷斥:“胡闹!现下去寻皇后娘娘,岂非不打自招了?且等老爷回来再说罢!”
一旁的下人闻言小心翼翼去给她捶背,一面问:“老太太,那这茶……”
她这才皱皱鼻子,挥挥手恼道:“还不快拿下去!”
纳兰远已到了承乾宫。一路奔马,又吹了遭刺骨冷风,倒叫他起始那股欲意宰湛明珩几刀的冲动给压了下去,只是脸色依旧不好看,眼底也是一片肃杀。
湛明珩正在书房内哈欠连天地拟文书,丝毫不知风雨欲来,一个哈欠未及打至一半,忽听宫人回报说魏国公来了,他一愣之下赶紧示意请进。完了见那报事的太监仍旧立于当地,就问:“杵着做什么,还有何事?”
那太监默了一下,为难道:“回禀殿下,奴才见国公爷面色不虞,故自作主张多提醒殿下一句。”
纳兰远来承乾宫寻他本就奇怪了,还面色不虞?他一下子坐直了身板,严肃起来,显见得瞌睡都跑没了影,过不一会儿就见纳兰远随宫人进来,果真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他坐不住了,不及他步至跟前就起身道:“国公爷,这是怎得,可是洄洄出了什么岔子?”
还洄洄?纳兰远瞧见他这无辜困惑的脸真想一脚过去踹翻了前边这面桌案,却是一瞧侍候在旁的,大大小小的宫人,登时一噎。
湛明珩哪能没点眼力见,当即挥退了众人,将门窗给阖了个严实,再问。
纳兰远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本道千言万语可出口,骂他个狗血淋头,却到了关键处忽觉无法启齿了。
湛明珩急得心都跳快了:“国公爷,究竟生了何事?”他再不说,他就要夺门而出奔去魏国公府了!
纳兰远一咬牙,怒道:“小女无碍!只是小女随殿下流落在外日久,殿下扪心自问,可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他已是顾忌君臣身份,故而客气称他一声“殿下”了,否则只怕言辞要更激烈些。
湛明珩一愣,一头雾水之下答道:“若真扪心自问,叫洄洄与我流落在外吃苦已是极对不起她。当初您身在边关,是我防备不周,当担得此责。我亦心内愧疚,只思忖着等过几日手头公务忙歇了,登门拜访与您致歉。但于旁处……”他想了想,再想了想,觉得纳兰远的用词有些古怪,似乎非是指这桩事,默了默道,“我一不曾在外沾花惹草,二不曾有意苛待亏薄,着实未对不起过洄洄。您此番前来,可是因她与您说了什么受委屈的事?倘使如此,您不妨告诉我,既是她觉得委屈,便一定是我的过错,我必然好好补偿她。”
老子信了你的花言巧语!
纳兰远尚在气头上,见他此番态度虽丝毫不见从前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架势,当可算得诚恳,却仍旧冒火道:“臣便不与殿下绕弯了,臣此番前来,只为向殿下证实一点,看殿下是否当真不顾小女清白,对她做了逾越之事!否则她……否则她何以认得石楠花的气味!”
湛明珩刹那回过味来,“轰”一下傻在了原地。他脑子里起始是一片空白的,却是空白过后,忽又冒出当夜玉仙阁内种种景象,记起那玉指缠绕滋味,眼神变得闪烁起来。
哗,好小子!竟当了未来丈人的面心猿意马!
纳兰远见状恍似逮着了妖孽正形,霎时脸色铁青。
湛明珩正暗自回味闪烁着呢,顿觉四下一凉,似有般般杀机迎面袭来,他猛然回神,结舌道:“不是……国公爷,您听我解释!”
“你还预备作何解释!”解释是如何辱了他家峥姐儿清白的不成!他也是男人,如何瞧不懂方才那眼色意味着什么,若非起头照规矩在宫门口卸了佩剑,恐怕此刻真要拔了出鞘了!
湛明珩情急之下顾不得心内尴尬与身份次序,且纳兰远也的确是从小看他到大的长辈,故伸出三根指头作发誓状:“国公爷,我与您保证,洄洄真是完璧之身。若非如此,我湛明珩现下便遭天打雷劈。”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哪来的雷?他抬头望一眼天际,似乎觉得如此不够证明清白,补充道:“……断,断子绝孙也成!”
这誓够毒。纳兰远上下起伏的胸脯稍稍定了一定,狐疑瞧他一眼:“殿下此话当真?”已然称呼回了“殿下”。
“自然当真。”湛明珩心知此情此景已避无可避,只得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当然,省去了具体情状。
纳兰远一面听一面讶异瞠目,消化了半晌才问:“除此情非得已之际,可还有旁的?”
湛明珩忙摇头:“绝没有了。”他非是敢做不敢当。虽彼时的确曾与纳兰峥戏言,望她此后多来几回,却是后来军营里头练兵着实太折腾人,她日日疲乏至极,他根本没忍得下心,皆是自个儿强压了下去,故而当真只那一遭。
纳兰远终于稍稍和缓了脸色。
站在他跟前的是小辈不错,却也是大穆未来的天子,与他隔着君臣的界限。他如此怒发冲冠兴师问罪已是僭越,本就不能当真拿湛明珩如何。可如今这孩子竟连中药这等丢脸面的事都清楚道来,而非寻了旁的借口,足可见出对纳兰家的重视。
尽管如此做法仍叫他替小女儿觉得委屈,却到底不似起头那般冒火了。
他尚且无从得知两个孩子这一路究竟是如何跋涉而来,听闻这等险事,一腔愤怒也多化作了心疼。一个尚未及笄,一个不至弱冠,多少九死一生,多少艰难坎坷……罢了,罢了!
湛明珩的确是顾念纳兰峥,也知纳兰远非是恃宠而骄的臣子,才不气不恼,耐性说这些的。眼见他气消一些,便亲自斟茶与他,请他落了座。
俩人尴尬对坐一会儿,好歹松快了,和和气气谈了起来。听纳兰远问起此前一路情状,湛明珩也俱都仔细作答,后又出言和他商议与纳兰峥的婚期。
皇太孙的婚仪,实则纳兰远是未有资格决定期日的,就连湛明珩自个儿也没法全然拿主意,至多不过从礼部拿来的几个选择里头挑拣一个顺意的。故纳兰远也晓得,他此番算是给足了自个儿面子。
纳兰远从单子上列出的几个吉日里择了正月十六。湛明珩毫无异议,当下执笔圈了,命人将单子即刻送往礼部。
待诸事商榷完毕,纳兰远提了最后一个请求:“殿下方才说要致歉,却是不必了,既婚期已近,臣恳请殿下这段时日莫再与小女碰面。军营里头的事,殿下虽未与外详说,却免不得有人回过头来细品,要对小女所遇浮想联翩,以至闲言碎语。臣希望殿下能够顾念小女,叫她莫再受那等委屈。”
湛明珩闻言垂了垂眼,很快便答:“既是为她好的,国公爷说如何便如何。还有一桩事,您方才提及她对身边丫鬟颇是防备,我想了想,许是桃华居的下人皆在此前被遣散,如今重又安了一批生面孔,她一时不习惯的缘故。且因此前被人于闺房掳走,如今难免留有害怕,下意识小心谨慎些。我这边有名伺候过她的丫鬟叫‘岫玉’,倒可免她提心吊胆。此外,为吸取教训,还得有个贴身护卫她的人才好。我已命锦衣卫破格录用了一名原皇祖父身边的女子暗卫,此人决计可信,便与岫玉一道去桃华居当差,您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