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眀珩呼吸一紧,纳兰峥就晓得糟了。亏她原先还道身边那四名宫婢与凤嬷嬷都是被他“买通”了的,却原来他当真胆大包天只身闯入,不曾知会任何人。
只是细想也对,如凤嬷嬷这般严肃刻板的长辈,岂能纵容他做出这等逾越的事来!
好歹两人反应都算快,不过愣了一下,湛明珩便一个翻身往镂空了一半的床底下钻了去。纳兰峥则慌忙收起两样物件,胡乱摸索一阵没找着匕首,才记起是被湛明珩夺去了,于是不动声色理了理被褥,等着一前一后进到里屋的凤嬷嬷与岫玉点烛。
屋内霎时灯火通明,趴在脚蹬子边的绿松迷迷蒙蒙睁开眼,一脸茫然地瞧着正襟危立的凤嬷嬷。
纳兰峥如今腿脚不便,就寝须得有人守夜,因而凤嬷嬷与岫玉才睡在了外头,绿松则在她跟前当差。
她一见绿松那模样就明白过来,人的后颈有个位置,若防备不慎被极细的银针封了穴便会昏睡过去。想来是湛明珩为不惊动旁人对绿松动了手脚,直到方才翻身躲进床底才顺手取走了那枚针。
纳兰峥心内哭笑不得。湛明珩如何能心思这般缜密,动作这般熟练,难不成夜闯女子闺房这等事,他是做过许多次的吗?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还记得保持该有的神态,她惊魂未定地看向凤嬷嬷:“凤嬷嬷,您瞧见什么东西从我窗子口跑出去了吗?”
她这话问得十分巧妙。屋内的烛火都熄了,显然窗子曾有过一瞬的大开,可她却又说不得是有东西进到了屋子里,倘使那样,以凤嬷嬷的警惕必要大肆搜查,可不就得搜出了湛眀珩吗?因而只这套说辞才勉强合适。
躲在床底的湛眀珩闻言便与纳兰峥生出了近似的想法。听听这恰到好处的惶恐语气,瞧瞧这妙至巅峰的说法用词,这女娃经验如此老道,难不成是常常被男子夜闯闺房吗?
凤嬷嬷闻言并未立刻动作,站在原地缓缓朝屋子四面环顾了一圈,一言不发地,就那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直叫纳兰峥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良久,她道:“岫玉,差人将外头院子仔仔细细查一遍。”又看向不知所措的绿松,“绿松,你是如何当差的?竟还有比小姐晚醒的理!”
绿松闻言慌忙伏倒:“奴婢知错,奴婢再不敢了!”
待下素来严厉的凤嬷嬷此番却并未对她有所惩戒,只“嗯”了一声道:“你下去吧,这厢有我。”
纳兰峥一听这话就睁大了眼:“凤嬷嬷,可使不得!您何等的身份,哪能劳动您来替我守夜!兴许……兴许只是哪来的野猫罢了,我不碍事的!”
凤嬷嬷却肃着脸一副不容推拒的模样,压根没听进去她的话:“四小姐且安心睡着,有老奴在,就没得什么不听话的‘野猫’敢闯您闺房了。”
听她这语气,分明就晓得了真相,这是要惩戒湛眀珩,叫他睡一夜床底呢!
纳兰峥垂眼瞧了瞧床塌,那下边只镂空了一半,阴暗狭窄得很,照湛明珩的身板该得多膈人啊。
只是凤嬷嬷不肯走,她也没法子,心道他做了这等没规矩的事,也真是该了,便被催促着躺下了。
凤嬷嬷见她妥帖了就要去熄烛,绿松护主心切,虽挨了训,却也大着胆子提醒道:“凤嬷嬷,小姐惧黑,熄了烛便得做噩梦的。”
床底下正郁卒着的湛明珩闻言更蹙起了眉。纳兰峥这么个泼辣的性子竟惧黑?他认得她这么些年,却是眼下才晓得。
“四小姐如何就惧黑了?”凤嬷嬷稍一挑眉,“这可不是个好习惯,日后嫁了人,倘使夫家是得熄烛睡的,四小姐可预备怎么办?”
纳兰峥隐约觉着这话里有话。倘使她未记错,湛明珩便是个嫌烛火刺眼,非要熄了才肯睡的人。可凤嬷嬷讲得隐晦,她也不好明着顶撞,只得硬着头皮老实道:“凤嬷嬷训的是,绿松,将烛熄了吧。”
绿松闻言急了,替她求情道:“凤嬷嬷,小姐七岁那年落过一次湖,险些丢了性命,实在是……”
纳兰峥蹙着眉头打断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绿松撇撇嘴,颔首应是,熄完烛便退了出去。
纳兰峥在心底吁出一口气,拉起了被褥。左右闭了眼都是一个样,有什么不行的,她可不愿为这点小事得罪了凤嬷嬷,那多不值当啊。况且了,湛明珩就躺在她床底下,她怕个什么!松山寺后山那般黑的夜,不也熬了过来!
她如是这般自我催眠一番,却兴许白日睡多了,反倒越躺越是清醒。倘使平日,她恐怕早便不安分地翻来覆去了,可眼下凤嬷嬷在,她不知怎得便觉着,若翻了身定会被训的。
她好像都能听见凤嬷嬷说:“四小姐如何便要一直翻身了?这可不是个好习惯,日后嫁了人,倘使夫家是个睡得浅的,四小姐可预备怎么办?”
虽然她不晓得,湛明珩究竟是睡得浅的还是睡得沉的。
思及此,她悄悄侧过一只耳朵,贴着床板细听底下声响,只是辨了好半晌都没未有一丝动静,甚至连点气息都听不着,好像那下头根本没有人似的。
她只得作罢,心道湛明珩似乎还挺顾忌这个乳母的。
她因此也算瞧明白了,他兴许的确有意寻几个信得过的人来看着她,可这位凤嬷嬷的到来却定不是他的主意。瞧她方才那架势,分明是预备将自己往太孙妃乃至未来皇后那规制调教的。
湛明珩不会这么拘着她。
翌日清早,湛明珩听凤嬷嬷走了,便晓得她是惩戒够了,揉着酸疼的腰背从纳兰峥床底下钻了出来。
又是一夜未得眠,且还是这么个折腾人的熬法,他铁青着脸刚要走人,转头却见纳兰峥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整个人都蜷在床角紧蹙着眉头,手心里还攥着被角,一点不肯放松的模样。
他也跟着皱了皱眉,记起昨夜听见的那些话,还有她藏在床沿下边的那柄匕首,只觉心里堵得慌。
一般的闺阁小姐哪用得着这些?她那么明朗的一个性子,内里却胆小畏缩成这样,更要紧的是,她竟从未在他面前提及表露过分毫。他倒是预备好好查一查,她七岁那年究竟是如何落湖的了。
想到这里,他屈了膝弯下身去,轻手轻脚替她将揉皱了的被褥理了理,又伸出一根食指想抚平她的眉头,却到底怕吵醒她,想了想还是退了出来。
以他身份,做这般替人捏被角的事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他却没顾忌什么,顾忌谁,做完这些才回头看了早早立在门边注视着他的凤嬷嬷一眼,朝她稍一颔首,跟着走到了外头。
凤嬷嬷早便支走了院中下人,步出庑廊就头也不回直言道:“明珩,你可晓得自个儿这回实在过头了。”
湛明珩精神头有些不济,勉强正色道:“您想说的我都明白,我却不能向您保证就没有下回了。”
她闻言回过身,更严肃道:“你该记得自个儿的身份,你是皇太孙,可不是京城随便哪家哪户的公子哥,能为了个姑娘就抛却礼数规矩的了!”
“您想到哪里去了。”他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却似乎在拿笑意掩饰心内怒气,“她还小,没得您这么随便称‘姑娘’的,我也根本没想做出格的事。”倘使他真有什么打算,又与卫洵之流有什么分别。
凤嬷嬷吸一口气,终归感觉到他不悦,改了称呼:“你会错意了!我便是晓得你珍视那女孩,才提醒你莫得忘了本分,你的心思应在政务上才是!你该明白我主动向你皇祖父请缨来魏国公府的缘由,既是未来的太孙妃乃至皇后,总得由我这老人家替你把把关。如今我便日日待在这魏国公府了,再要叫我瞧见你抛下正事不做,没规没矩跑了来,我可要向你皇祖父说道的!”
“您也会错意了。我与魏国公商量过了,预备不再答应她去云戎书院侍读,倘使我真想日日见她,就不须阻拦此事了。至于您如何与皇祖父说道,我是不在意的,总归该我做的事我会做好。”他顿了顿,“却希望您别拿她开刀子,她没那么想做这太孙妃,您别将她训诫过了逼急了,适得其反,如此,皇祖父也不愿意看到的。”
“你倒是……”凤嬷嬷被他气着,噎了一会才说出话来,“你倒是还学会拿你皇祖父威胁我了?”
湛明珩耐着性子好声好气道:“我晓得您是为了湛家好,绝无埋怨您的理,只是凡事都须得有个度。我昨夜越了那个度,您便生气了,倘使您来日越了哪个度,我也一样的。”
“好好……我看你也是铁了心了!”她说罢又吸一口气,点点头,“我终归只是来当差的,又能拿她如何了!岫玉不正是你派来看着我的人吗?”
“您晓得就是了。”他忍不住打个哈欠,“说起来您这惩戒也真够狠的,明知我许久未合眼,还非叫我躺了一夜的犄角旮旯。”
她觑他一眼:“你是该的!”
“那您眼下可能放我回去了?”
“你回去便是,再要敢这般胡乱闯了来,小心我就不给你出来的机会!”
湛明珩点点头便择了条事先打算好的路走了,走到一半复又回过身来,顿了顿道:“您叫她留烛睡吧。熄烛就寝都是我从前的习惯了,您不晓得,我如今都要点着烛才能睡着的。”
凤嬷嬷稍一挑眉:“何时起的,我如何会不晓得?”
他弯了弯嘴角:“便是自今日起的。”说罢大步流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