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生宣纸使的是她平日在云戎书院与湛明珩传字条时惯用的叠法,她轻轻捻开了,见其上两行劲瘦锋利的字:后山,一盏茶。
的确是湛明珩的笔迹。
要她一盏茶内去到后山?她蹙起眉几分讶异。
湛明珩清楚她的去向倒不奇怪,毕竟去年秋他也是这般不请自到地找了来,只是前些天还听闻他忙得不可开交,连书院都未得回,今个儿却怎会得了空?难道是开了窍,特意与她道歉来的不成。
未及想通,又听那僧人略有几分紧张道:“女施主还是快些去后山吧,那位施主看模样怪凶悍的,说是贫僧若找不着女施主,便要拆了这松山寺。”
纳兰峥无奈摇头,心道果真是他能干出的事,与僧人道谢后便往后山去了。她自然没忘了姚疏桐,却想着先去找湛明珩也好,终归她算他们皇家一份子,且他身边该也带了人手,总比自己一个人无头苍蝇似的瞎忙活好。
一路绕过几座佛堂与偏房,又走了段石子径,便到一处蜿蜒的回廊。眼见方才停歇的雨复又下起,她一面懊恼走得急忘了拿油伞,一面忍不住在心底咒骂湛明珩,好端端的约在后山做什么!
想到这里,她脚下步子蓦然一滞,停在了离后山口几步之遥的最后一个拐角。
不对。
那名僧人分明未曾见过字条内容,又何以晓得湛明珩的邀约,出言嘱咐她快些去后山?
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倘使说,姚疏桐在今日这节骨眼出岔子已不大能称之为巧合了,那么在姚疏桐出岔子的节骨眼邀约她来后山的湛明珩岂不愈加说不通?
秋雾蒙蒙的山间,绵密的细雨丝丝缕缕飘入廊子里来,将她的鬓发一点点润湿。她低头复又看了一遍手心里的字条,霎时脸色惨白。
这是湛明珩的字,也不是湛明珩的字,确切些说,这似乎更像湛明珩五年前的字,相比如今缺了几分笔力几分气势。
也就是说,等在后山的人不是湛明珩……是她对他太过先入为主了!
她忽然有了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倘使根本无人要害姚疏桐,而从头到尾都是冲她来的呢?甚至连姚疏桐也可能是计划中的一环!
如此,前头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便得到解释了。实则豫王府出来的丫鬟办事怎能如此不利落,而姚疏桐也不至于虚弱到见不着那么一大滩水渍罢!
她直觉不好,扭头就要走,却听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拐角另一头响起:“我不是他,你便要走吗?”
来人说着便越过了拐角。她浑身一颤,垂眼看向那只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知道是走不了了。
那人看似未有使力,可就是这么一个轻飘飘的手势,便已牢牢掌握了她的琵琶骨,叫她不能动弹分毫。她没学过功夫,却也在云戎书院耳濡目染许多年,十分清楚这种手段。
到得此刻,她反倒不慌张也不敢慌张了。对方有备而来,计划精心,她若再自乱阵脚,就当真无路可走了。
短短一刹,她想通了一切环节,从清早纳兰涓带走绿松起,到姚疏桐落胎,再到她手里的这张字条。
她闭了闭眼,忽觉这十月里的雨叫人发冷。
卫洵放开她,绕到她身前替她撑起一面油伞,挡了廊外的雨花,用那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直勾勾瞧着她:“两年前我曾与父亲去到重庆府,听那里的人称油伞为‘撑花’,那会还不大明白缘由,眼下却懂了这区区油伞何以有个那样美的名字。”
卫洵此人,骨子里透着的那股风流气韵是不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小小年纪便能讲出这般寻常姑娘家都难以抗拒的情话。
纳兰峥也是这会才明白过来,实则他前头对她有意避免的肌肤触碰,客客套套的疏远称呼,以及看似体贴入微的对她名声的关切,都不过是为与行事少有顾忌的湛明珩较个高下,以此博取她的好感罢了。
她是当真着了他的道,还觉得他为人君子。
想明白这些,她冷笑起来:“我倒不晓得,洵世子如今人脉广布,竟能差使得了那般身份的帮手了,只是你今日如此大费周章,不该是要与我说伞的吧。”
卫洵也笑了笑:“既然你喜欢说破,我也不绕弯子了。阿峥,我知你还小,我原本也不想这么急的,只是湛明珩他太快了,你明白吗?”
她觉得这借口实在有意思:“不必费心牵扯旁人了,便说你眼下预备如何吧。”
“荒郊野岭,孤男寡女,你以为我预备如何呢?”
他说这话时语气柔情似蜜,连带笑意也从眼角蔓到了眼尾,暗含水波的眼衬得整个人都有些迷醉。
跟前的娇小人儿因润湿了鬓发,愈发鲜嫩得似要透出水来。日日同处一个屋檐下,他早便对她心驰神往,甚至连帮纳兰嵘也是刻意为之。
她兴许不自知,她每每用那双清澄的杏眼瞪人时,非但未有杀伤力,反叫人心下都似漏了雨,几分潮湿几分震颤。
可她瞪的却从来只有湛明珩而已。
纳兰峥见他眼圈都起了瘆人的红晕,心下倒也慌了慌。她便不经人事也该猜到了,男子如此神态,若非情动还能是什么?
心下慌了,面上却强自镇定起来,她的神情一寸寸冷了下去,倒看得卫洵忍不住道:“阿峥,你怎得一点也不着急?”他见她被湛明珩气的时候,都是要急红脸的。
“我有什么可急的?”她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直在颤,却竭力平稳着气息,“我的丫鬟被支走了,我的府兵也被控制了,松山寺里俱都是你的布置,难不成眼下还会有谁来救我吗?”
卫洵闻言就眯起了眼:“有个道理你兴许不懂,女孩家性子愈是倔,便愈能勾起男子的意兴,不过左右今日你也会晓得了。”
“既然如此,我已不可能逃了,可好歹你我同窗一场,总该叫我死个明白。”
他皱皱眉:“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必计较这说辞,总归你想做的事与叫我去死并无差别。”她冷冷抬起眼来,“只是在那之前,我尚有一桩事想不通。”
卫洵望着跟前玉石般毫无所动的冷淡人儿,似乎叹息了一声:“你问。”
“豫王妃究竟何故落胎?我有眼睛,辨得清真假,她并非是装。”
他闻言垂了眼蹙起眉来。照原计划,姚疏桐那出自然是作假的,她可还得来这后山,作为他与纳兰峥“暗中私会”的见证人,以此坐实两人关系呢。只是他方才得到消息,称姚疏桐当真落了胎,怕来不了了。
这一点他也未能想通,且对后事隐隐有些担忧。
他张了张嘴刚要答,忽见纳兰峥大退一步跳上了廊下的美人靠,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极其尖细的鎏金点翠簪,竟直直向着自己的脖子,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
他霎时明白过来,她从未曾有想不通的事,不过抓住了他眼下心底难解的困惑,以此叫他有了一刹的晃神,好趁机退到他一臂够不着的高处,对他以死相逼!
攻心之计。
卫洵欲上前阻止,靴尖一抬却见那簪子也跟着入了一分肉。血珠子立刻淌了下来,纳兰峥却连眉头都没皱一皱,就那么笔笔挺地立在美人靠上。
身后飘来的绵密雨丝覆上了她的背脊,连带也浸湿脖子上那一点新鲜的伤口。
她的脸很快便白了。
卫洵却是当真没敢再动。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家,在这般力量悬殊的情形下,竟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且丝毫不吝惜自己,说刺就刺了下去,又叫他怎能不忌惮。
她性子里确有几分贞烈,不是没可能下得去手。是他太小瞧她了。
纳兰峥脑袋发晕,咬了咬舌头才勉强未昏过去。她浑身紧绷,稳稳当当将簪子刺在那里,盯着卫洵道:“前些日子先生方才讲过,这个位置,一旦入肉半寸,人的血都会在瞬间流个干净……你不如算算,眼下还余几分。”她说着笑了一声,“当然,你也可以试着阻止我,便看谁的手更快了!”
她这话说得不错。倘使她刺的是别处,以卫洵的身手完全有把握拦得下来,可她偏偏一点不差地选中了那个位置,选中了那条要命的颈动脉。一旦那条动脉破了,便是大罗神仙也难将她救回。而她的簪子,离那里已不剩多少了。
他的确有机会,却不能冒险。
纳兰峥见他神色动摇了几分,继续道:“放我走,若我平安归府,今日一切绝不会与任何人说。”
卫洵皱了皱眉:“阿峥,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能回头吗?”
“既然如此,僵持无意,若是拖得久了来了人,瞧见这一幕也对你没好处,莫不如你我二人各退一步,谈个条件。我可以放下簪子,只是你须得给我十个数。十个数,我能否跑得了,便凭我的本事,再要落在你手里,我就认栽。”
“此地没有人烟,僧人都被我支开了,十个数不够你跑回去。”他在提醒她不要异想天开。
“那是我的事。”她却态度决绝,仿佛此刻受制于人的并非是她,“我给你三个数考虑。那过后你若不应,这簪子可就刺下去了!倘使我死在这里,你该晓得后果!”
纳兰峥平日乖顺的时候,声音是有些甜糯的,可这份让人听来几分酥心的甜糯,却从来不属于卫洵。他所听见的,她此刻的声音,混合着淅淅沥沥的雨,竟是寒凉至极。
在她数到“三”的时候,他朝后退了一步:“阿峥,我这一生只会被一个人威胁那么一次。”
纳兰峥闻言暗暗冷笑。都到这地步了,他还在套她。倘使他是真心对她,怎会联合她的姐姐与姚家人,使出这般下三滥的手段来?她不信他。
她的簪子依旧不偏不倚刺在那里,也没去戳穿卫洵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的确没有下次了,纳兰峥今日亦敢起誓,这一生绝不会再被人逼到唯以性命为依仗的绝境。卫洵,十个数,我们开始吧。”
她说罢便攥着手心里的簪子回身跃下了美人靠,死命朝后山奔了过去。
她前世已懦弱过一次,今生再不会了。
卫洵霍然抬首,电光石火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纳兰峥要逃到有人烟的地方,该往回跑才是,怎得反倒去了对她更为不利的后山?
他在原地愣了会,方才过了七个数便迈腿追了上去。
纳兰峥在拼命跑着。
她很清楚,卫洵绝不会答应她足够搬到救兵的时辰,而往回那一路,很可能也尽是他的布置。因而她的出路在后山,只能是后山。
实则她要的从来不是卫洵放走她,也根本不是十个数。
后山禁地,仅有一条小径可通人,而另两面靠的都是悬崖绝壁,离这回廊不过十丈距离。
她要去那里。
卫洵的步子的确比她大许多,可七个数也够拉开一小段距离,况且方才两人僵持时,她已在脑袋里将最近的路子计算了妥帖,若是跑得快些,便有希望在他追上她前够到崖边。
她一路奔命,在卫洵的手将将抓到她的一刹,纵身一跃,直直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