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悠悠转了个向,复又起了,纳兰峥却还在意着湛明珩前头那句话。她惯是喜欢与他拌嘴的,可这回垂眼瞧了瞧自己那“一马平川”的胸脯,却是辩驳不得。
他说得没错啊,她是当真没长全。
她叹了口气。几月前有一回,洵世子教了弟弟一门题,叫他免了先生的责罚,她听说后就去跟人家道了个谢,哪知从此沾染了一朵桃花,竟是如何也摆脱不了了。
她若早晓得后事,宁肯失礼些也不会多那几句嘴。
过一会儿,轿子稳稳当当停了下来。湛明珩将秦瓒留在轿中,当先弯身下去,站定后回头朝纳兰峥递去一只手。
纳兰峥看一眼不远处被拦了轿子一脸茫然的如妃娘娘,张着小嘴愣在了原地。
他的指尖不偏不倚朝向她的心口,手指微微往里蜷起。这个手势,在她看来竟有几分郑重。
那只手很宽大,与一般文气的男子不同,因常年与兵械打交道,手掌虎口处留了无论如何也磨不去的茧子,倘若翻过来,手背也可见淡淡青筋脉络。
这是一只算不得白皙,却看上去很有力的手。
纳兰峥忽然意识到,一晃五年,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别扭又任性的孩子,他的手,似乎足够拿得起这个天下了。
只是将来,这双手里除却天下可还会攥有他物?
当他接受百官臣民的跪仪与朝拜时,她又将站在哪里看着他?
又或者,是看不见他的。
湛明珩可不晓得这平日最是没心没肺的女娃一眨眼都想到天南海北去了,见她似乎神色恹恹,很不愿将手给他的模样,就没了耐性,往前一把拽过了她。
纳兰峥魂儿都没来得及归位,低呼一声,被迫踉跄着下了轿,却又很快被他稳住了胳膊。
他就这么理直气壮牵着她朝前去了,向大惊失色的如妃含笑道:“宫道如此宽敞,不知何故偏生与如妃娘娘的轿子撞上了,实在是奇。瞧娘娘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
他话里话外都阴恻恻的,显见得不是真在笑。如妃尚且不明白自己如何惹了位高权重的皇太孙,见状极力定了神色,朝他福身恭敬道:“是嫔妾的人未有看路,冲撞了太孙您。嫔妾听闻妤公主今日回宫,便与陛下讨了个恩典,想去昭阳宫向妤公主请教制香事宜。”
湛明珩点点头:“皇姑姑确是深谙制香之道的。”说罢似想起什么,看向纳兰峥,“洄洄,这位是忠毅伯府出身的如妃娘娘。”
纳兰峥听到这里哪还会不晓得湛明珩的用意,只得行礼道:“见过如妃娘娘。”
湛明珩早料准了她不会配合,弯了弯嘴角,这回是真笑了:“你这规矩倒是好!”又朝如妃道,“这位是魏国公府的四小姐,实在年纪小不懂事,才未向娘娘自报家门,您就莫与她计较了。”
纳兰峥可不是小到不懂规矩的年纪了,他这话也就是客气客气而已。只是他愈是客气,如妃就愈是惶恐。
她是未曾见过纳兰峥的,起先还不晓得这女孩身份,听见这话眼皮子都跳了跳,再看一眼太孙的手,心知大事不妙,却还得故作镇定道:“太孙客气了。”
湛明珩看一眼她惨白的脸色,就向她告辞:“如此,我与纳兰小姐先行一步,也不耽搁娘娘正事了。”
如妃颔首行默礼,直到湛明珩的车驾驶远了再瞧不见,忽然腿一软,整个人都晃了晃。
侍从的婢女忙扶稳了她:“娘娘可是身子不适?莫不如这昭阳宫还是下回再去的好。”
她苦笑一声:“哪里有下回,你还瞧不明白太孙的意思吗?你且速速打点一番,回府与洵世子报信去,一刻不要耽搁。”
一身简装的婢女出了宫向忠毅伯府去,匆忙赶到正是骄阳似火的时辰,也来不及受杯茶水,一股脑将如妃交代的话都说给了世子爷听。
卫洵听完满眼诧异:“且不说太孙是否当真属意阿峥,我也不过昨日才找了长姐表意,他何以如此快得到消息,又何以猜到长姐去昭阳宫的真正目的?”
云戎书院的事,他一个深居东宫的太孙可没道理晓得的!
那婢女也觉此事古怪,思索一会儿道:“奴婢也不甚清楚。奴婢只晓得,纳兰小姐是因五年前救过太孙性命才得以向陛下讨赏,去到云戎书院侍读,只是之后也未与太孙如何往来。可奴婢今日所见,太孙殿下瞧上去似乎与纳兰小姐十分相熟,实在……实在是交情匪浅的样子。”
卫洵闻言霍然抬首,一个极其古怪又大胆的念头闪过了他的脑海,他忽然问:“你方才说,太孙称阿峥什么?”
“奴婢听着似乎是个乳名,叫‘洄洄’的。”
洄洄……
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一双桃花眼眯成两道极细的月牙。
倘使他没记错的话,有个人,也是这样叫她的。
自打那日从承乾宫回府,纳兰峥实在愁得发慌。
她的确感激湛明珩替她除桃花,却不晓得哪一环出了岔子,竟叫当日的事传遍了京城的权贵圈子。
用绿松的话讲,可谓是“皇太孙之心,路人皆知”了。
祖母欢喜得给她送来了一整套金光灿灿的头面首饰。父亲却很不高兴,说太孙这回做过了,日后等纳兰峥到了议亲的年纪,京城里还有谁敢上门来!
她觉得父亲有理,绿松与祖母的见地都太小了。湛明珩帮忙就帮忙嘛,非得那么大声势做什么,他倒不用愁,反正想嫁他的玉叶金柯一个个列成队连起来能绕京城好几圈,可叫她怎生是好?
当然,人家太孙除却未考虑她的婚嫁,旁的事倒还计算得精明。
二姐当日是哭回来的,可谢氏还未来得及找纳兰峥算账呢,就见谢皇后纡尊降贵来了魏国公府。姐妹俩促膝长谈一番后,这事就那么被算了。
纳兰峥甚至隐约感觉到,谢氏对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处处针对了。
皇后是如何说服了谢氏的,她不晓得,却知道这事一定跟湛明珩脱不了干系。普天之下能请得动当朝皇后替她出马的人,本就没有几个。
更了不得的是,云戎书院里头的人待她也不一样了。书院的先生倒是铮铮之辈,对学生素来一视同仁,可耐不住下人们皮子软,眼见得竟是将她当准太孙妃看了。
纳兰峥瞧着依旧成日被训得灰头土脸的湛明珩,再看那些对她行礼时都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去的下人,实在哭笑不得。
这些下人看她是准太孙妃,看嵘儿是准国舅爷,拼了命的讨好两人,却不晓得,人家皇太孙就在他们跟前瞧着呐!
大半月后一堂兵械课,学生们照例去校场切磋比试,纳兰峥作为侍读不须舞刀弄枪,却一道里是要旁观的。
天气入了秋,好歹凉了几分,日头也不大。哪知她刚一出庑廊,就见两名不甚眼熟的丫鬟不知得了谁的嘱咐,撑着柄油纸伞,执着面蒲扇朝她来了。
这阵仗,她真想找个地缝钻了,苦着脸好说歹说才挥退了两人,却见走在前边的湛明珩听了她这头的动静回过了身来。
她发觉太孙殿下的脸色很难看。
也难怪,她托了他的福“狐假虎威”,可他身侧也忒冷清了些。
她想了想就跟上去,举起手里那柄丫鬟非要她留下的青花油纸伞,有点讨好似的问:“明三少爷可要遮一遮日头?”
湛明珩觑她一眼,心道他个大老爷们便是下雨也不见得打伞,何况这点日头,可目光触及她执伞的手,到嘴边的回绝却是微微一滞。
她还不到涂脂抹粉的年纪,指甲盖也未染颜色,因而更显得十指如葱般细嫩,捏在木质的伞柄处十分清爽。
他不知怎得就改口说:“你来。”
纳兰峥一愣,朝四面看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替他打伞?
湛明珩皱皱眉头,看得出已没耐性了:“难不成我自己来?”
也是,要堂堂皇太孙自个儿打伞遮日头,那场面她连想都不敢想,她就不该献这殷勤才对。她犹豫一会儿只好撑开了油纸伞,扬着手费力举到他头顶。
他实在太高了,纳兰峥几乎拎直了手臂,再要差些就该踮脚了。
周遭那一圈学生的目光立刻奇异起来。
这明家少爷好大派头,竟拿国公府小姐当丫鬟使!倘使是旁的小姐也算了,这位却不一样,他就不怕回头太孙将他千刀万剐了?
后边的卫洵见此一幕微眯起眼,走快几步上前,绕到湛明珩另一侧方才笑道:“明少爷不懂怜香惜玉便罢了,只是这样的事,太孙做起来尚且有理,您却不见得合适吧?”
纳兰峥闻言眼皮子一跳,偏头看湛明珩,果见他蹙起了眉头。
这可不是句简单的话。尽管卫洵或许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可纳兰峥觉得,他对湛明珩的身份早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而湛明珩当日所为,就是摆明了告诉他真相去的。
他眼下是在提醒湛明珩,纳兰峥与皇太孙的干系既是人尽皆知了,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该再与明家三少爷有所牵扯,否则实在有碍她的名声。毕竟不晓得其中隐情的还大有人在。
纳兰峥和湛明珩太熟悉习惯彼此,实则相处起来很难将两个身份全然掰开了算,因而确实不如一个旁人瞧得明白。
湛明珩会蹙眉,正因为卫洵这话是对的。
他刚要开口,就见卫洵退了半个身位,朝纳兰峥伸出手去:“纳兰小姐,烦请将伞给我吧。”
他的措辞谦逊有礼,纳兰峥闻言先看湛明珩,见他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才照做。卫洵从她手中接过伞时刻意错开一些身子,以避免触碰到她,完了就撑起来举到湛明珩的头顶,含笑道:“明三少爷惧热,还是由我来的好。”
湛明珩蓦然停步。
身后也不知是谁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纳兰峥则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卫洵只比湛明珩小一岁,两人个头十分相近,这是个如何天雷勾地火的场面呐!
尽管她对这朵桃花唯恐避之不及,却也不好眼睁睁看着两人如此“掐架”,就想当个和事佬:“洵世子,明三少爷不惧热,是我与他玩笑罢了,你还是将伞收了吧。”
卫洵盯着湛明珩微微一笑:“是吗,明三少爷?”
湛明珩没答,皂靴稍稍一转就与他面对面了,忽然没头没尾低声问出一句:“户部侍郎严笑坤严大人似乎与你卫家关系不错,可是?”
“家父确与严大人有几分官场交情,明少爷这是何意?”卫洵眨了两下眼,神色无辜。
“陕西贪污案已有眉目,令尊若与严大人交好,还是早些替他准备口棺材吧。”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不过在讲今个儿中午吃几两饭,纳兰峥却是吃了不小的一惊。户部出事了?倘使她没记错的话,顾池生就是在户部任职的,前不久似乎才刚升迁。
卫洵闻言神色不大明显地一变,只是很快又跟没事人似的笑起来:“多谢明少爷提醒,我会转告家父的。”
湛明珩点点头,自顾自面无表情大步走开了去。纳兰峥朝卫洵稍一颔首以示告辞,随即走快几步跟上湛明珩,看一眼他的脸色,犹豫一会儿问:“户部除却侍郎大人,可还有谁欲待查办的?”
他轻飘飘瞧她一眼:“你不如直截了当问,顾池生可要被摘了脑袋。”这些年偶论政务,这丫头可没少对那姓顾的关心。
她只得厚着脸皮继续问:“那顾池生究竟是否受了牵连?”
“纳兰峥。”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忍耐的样子,“顾池生是我叫的,那人比你年长八岁,如今又是户部郎中,朝中正五品官员,你起码也该称一声顾大人才是。”
让她直截了当问的是他,眼下发脾气的也是他,这人真是阴晴不定得很!
“左右没旁人听见,有什么干系,你还斤斤计较这个!”她嘟囔一句“小气”,仰着脸偏头道,“你答是不答?”
湛明珩脸色铁青,垂眼却见她蹙着眉的认真模样,默了默只好实话道:“严笑坤为户部第二把手,莫说是在官职上直属于他的顾池生,底下一干官员皆要受到清查。户部尚书御下无方,亦不能幸免。只是查归查,但凡坐得端行得正的,也无须怕。”
纳兰峥闻言若有所思点点头,过一会儿笑道:“顾大人是八斗之才的状元郎出身,他的老师公仪阁老也素来注重德行,对学生十分严苛,理应不会有贪污受贿这等失德之行的。”
湛明珩觑她一眼,心道她一个闺阁小姐也不知从哪晓得的公仪歇为人,却终归看她笑得自信,没有出言询问。
两人身后不远处,卫洵神情淡漠地望着与湛明珩说笑的纳兰峥,过一会儿叫了一声随行书童的名字。立刻有人上前来:“少爷有何吩咐?”
“我记得大半月前,张管事似乎想见我。”
“的确有那么一回事,只是您当时说了不见,小的就替您回绝了。”
“去安排一下,校场比试结束后,让他在卫家马车里候着。”
小书童觉得有些奇怪,那位张管事与晋国公府的姚少爷走得近,可少爷却与后者素来水火不容,因而也不待见张管事,今日却不知缘何记起要见他。
不过他也就心里想想,嘴上丝毫不敢质疑,应声领命下去了。
学生们切磋比试的校场就位于云戎书院的西南角,足足占了整个书院一半大小,自北前门远眺,竟是一眼望不着头。
校场内又分区块,诸如跑马场、蹴鞠场、比武场等。
今日比试的内容为射弋,大体分立射与骑射两门。学生们于长条形的射弋场两侧就席,正中上首位置坐着几名武教头与记录考核的文书。当湛明珩和卫洵的名字被当先挨着念出来时,纳兰峥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
实则也难怪她沉不住气,毕竟那桩数月来被流言渲染得相当难听的事就是在校场上发生的,她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纳兰峥一直晓得姚家人看不惯她,若要细究原因,一来,姚家与纳兰家是如今唯二保留了一等封爵的开国从龙重臣之后,或许是皇室有心制衡,常叫两家人政见不和。就像后宫里卯着劲争宠的姚贵妃与谢皇后一样,若非共御外敌,很难站到一块去。
二来,纳兰峥又恰在五年前春猎宫宴上得罪了姚家嫡孙女,虽说后来姚疏桐也得了个不错的出路,嫁了朝中德高望重又仪表堂堂的豫王为继室,可这梁子却终归是结下了。
因而在云戎书院里,姚少爷时常针对她和弟弟。
三月前有场考学,姚元青指证纳兰峥帮弟弟作弊,事后虽查明了只是误会,却害姐弟俩白白受了罚,也遭了不少冷眼。
卫洵本就与姚元青合不来,又倾心纳兰峥,就在事情水落石出不久的一次校场比武里与他动了粗,闹了好大一场,纳兰峥也因此落了个“红颜祸水”的名头。
今日眼见湛明珩跟卫洵方才有过不愉快,又被分到了同一组比试,她会担心也实属正常,毕竟前者可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啊!
她揣着颗心望着射弋场,浑身紧绷如坐针毡,大气不敢出。正紧张着呢,忽听纳兰嵘凑近她耳边低笑道:“姐姐,太孙临上场前与我讲,刀剑无眼,叫你好好挂心他,至于洵世子就不必了。”
纳兰峥这下倒弯起了嘴角。
纳兰嵘见她这模样,就低声感慨道:“果真还是太孙最懂姐姐心思。”
是了,他会这般与她玩笑,就说明他今日是不会与卫洵动粗的。这番看似无赖的话,不过是想叫她放心罢了。
实则湛明珩虽脾气不好,行事却极有分寸。
偌大一个射弋场,道旁分别矗立了十座箭靶,每座箭靶正中都着一点红墨。路口身形颀长的两人俱都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短打。
第一回合为静立盲射。两人被黑布条蒙了眼,听得武教头一声令下,双双回身背对,各自从武侍手中接过一面弓,继而取箭上弦。
四下安静极了,因而听得见弓形渐成满月的紧绷声响,纳兰峥却是一点也不紧张。湛明珩的箭术相当了得,在云戎书院几乎堪称一绝,便是这些亲历过战场,经验老道的武教头也佩服得很。
指头一松,两支箭齐齐离弦,破空背向而行,“夺夺”两声更似一声,底下众学生目不转睛盯着,一看两箭皆正中靶心,忍不住拍手叫好。
蒙教头点点头,示意一旁的文书作记录。
两人自路口向西移步,十步一射,一路奔靶心而去,剩余九箭俱都一一命中,无丝毫吃力之色。
第一回合比了个平手。
第二回合为非静立盲射。射弋场正中为一张硕大的擂台,其上置有一面同心圆盘,大轴套小轴,其下木轨控制大圆盘呈逆向转动,小圆盘呈顺向转动。比试者须立在小圆盘上,分别射中摆在大圆盘上的两座箭靶。
湛明珩未摘布条,却像丝毫不影响视物似的一步跨上擂台。
卫洵跟在他身后笑道:“比试规定射中靶子即可,想来明少爷该有余力才是。”
他弯了弯嘴角,意外和煦道:“倘使洵世子亦有余力,你我二人便以靶心作数,如何?”
“自然好。”
两面圆盘轱辘辘转了起来,速度相当快,又因是对向逆行,看得底下人几乎都要晕了眼去。
湛明珩稳立当中,一动不动侧耳听风辨声。不过短短五个数功夫,他举弓回身,将箭头对准了卫洵肩侧往外三寸的位置。
弓成满月,将将射出。
卫洵立时反应过来,亦取箭上弦,作出同样的动作。
又是“夺夺”两声响。
湛明珩摘也不摘布条,当先信步走回。卫洵抿唇不语,跟着下了擂台。
纳兰峥托着腮笑起来,神色里有几分她自个儿都没察觉的骄傲。
实则两支箭都是射中了靶心的,快慢也不过毫厘之差。然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圆盘上的两座箭靶相对而设,一旦有人当先判断出了其中一座的位置,另一人便可投机,根据他的判断朝反向张弓。
尽管从考绩来看,两人仍不分伯仲,可她晓得,当先作出判断的人是湛明珩。
卫洵输了。
她远远瞧着一言不发走下擂台的人,心道湛明珩只要不黑着脸冲她大呼小叫,确实还挺好看的。旁人被蒙了眼总要失了神韵,他却恰恰相反,因锋芒被遮盖,显得神情几分恬淡,连高挺的鼻梁都柔和了起来。
只是那一身王霸之气却又是如何都掩饰不了,因此长身而立时充满了极其矛盾的俊朗。就像他手中的那面弓,有张亦有弛。
待纳兰峥回过神来,第三回合就要开始了。她远远看见湛明珩高踞马上,朝一旁的武侍道:“不必摘了,就如此吧。”
卫洵扯在黑布一角的手蓦然滞住。
狭长的跑马道正中设有十数个近半人高的木桩,比试者策马的速度须足够越过这些障碍方可。如此疾驰,要一面朝道旁矗立的箭靶射箭本就绝非易事,更不必说是在视物不能的情况下。
卫洵有一瞬几疑自己听错了,以至那只预备摘下布条的手一直僵硬着没有动。
蒙教头也微微讶异。明三的箭术确实了得,但他记得,那少年的性子看似锋芒毕露,真正到了实处却十分收敛,尤其每逢校场比武,更是不爱出风头,今日实在有些反常。
莫不是说,他的箭术果真已到了那等境地?竟连他这做教头的都不晓得。
在场唯一未有讶异的怕就只有纳兰峥了,毕竟湛明珩的斤两,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的确不爱念书,也不是坐得住的性子,却其实学得比谁都好。他信手翻一遍兵法书就通晓的东西,他人却得花上十倍的气力。至于武学就更不必说,他为免太过惹眼暴露了身份,实在藏拙已久,不过是不愿被先生骂得太惨,才在箭术一门上稍稍崭露了头角。实则不论枪法、马术,乃至剑道,他都极其精通。
纳兰嵘悄悄凑到姐姐耳边低声道:“姐姐,太孙这回可与洵世子杠上了。”
纳兰峥点点头,眉头一皱:“实在无甚好挂心他的,以他的身份和能力,也就只他欺负别人的份。我倒觉得洵世子可怜,实则他也没做错什么。”
只是使了些小手段想接近她而已,她不理会就是了。卫洵又不是街巷恶霸,没得硬来的份。湛明珩如此大张旗鼓替她出头,反倒伤了皇家与忠毅伯府的和气。
陛下若不高兴了,可不还得罚他,他就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
“太孙也是为了姐姐好!”纳兰嵘撅着嘴义愤填膺的模样。
她瞪弟弟一眼:“你倒是翅膀硬了,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纳兰嵘这些年长进不少,竟也学会了顶嘴:“姐姐方才那番话,才是胳膊肘往外拐呢!”
纳兰峥哭笑不得,她这弟弟究竟哪来的自信,觉得自个儿与皇家同气连枝的!刚要训他几句,却见他神色一变,望着她身后那向讶异道:“姐姐,你瞧那人是谁?”
她回过头去,顺着弟弟的目光看见一个高头大马的人站在射弋场的护栏外朝里探头探脑,似乎有些焦急的模样。
她一眼认出来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湛允怎得到云戎书院来了!
真要论起长相,这个人可比湛明珩出名多了,从前还跟着太子的时候便被贴了皇家的标签,后来跟了太孙,也一道里做着替主子出面的事。在座这些尚未成年的公侯伯之后因了昭盛帝对湛明珩身份的有意隐瞒,的确未有机会目睹太孙真容,却有不少人认得湛允的面孔。
湛明珩既是假作了明家三少爷,这位人尽皆知的太孙亲信就不该出现在云戎书院里。这还是五年多来头一遭。
湛允何其厉害的练家子,纳兰峥这边略带探寻的目光往他身上一扫,他便迅速察觉,偏头看见她似乎松了口气,朝射弋场正门前的守值人递去一张名帖。
纳兰峥尚且不明状况,就见守值人行色匆匆走来,将名帖呈给了蒙教头,打断了即将开始的第三回合比试。
湛明珩朝这边一望,不由皱了皱眉。
蒙教头一见名帖,吃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又听守值人低声道:“请的魏国公府四小姐。”
他不敢怠慢,往学生坐席那头望去,目光一掠看定了纳兰峥。
纳兰峥这下大概猜到了,湛允要寻湛明珩,为掩人耳目才假借了她的名头,左右只须叫太孙瞧见这一幕就是了。
她见蒙教头一副要到她跟前来的模样,当先起身向他行了个颔首礼,示意他不必麻烦走这趟,继而快步离席去了。
其余几位坐在上首位置的教头与文书瞄见蒙教头手里那张明黄的名帖,再一瞧护栏边的人,很快明白过来,自然也没阻拦纳兰峥。
湛允是个会做事的,身边带了宫婢,没坏了礼数规矩,见着纳兰峥就歉意道:“还请纳兰小姐恕属下唐突,属下见嵘世子尚未比试,怕耽误了他的考绩,才只得找您帮忙。”
纳兰峥摇摇头示意不碍,左右她与湛明珩都摘不清了,也没那么多顾忌。她更关心的是,湛允行事素来滴水不漏,若非事态紧急绝不会冒险前来,因而忙问:“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
湛允点点头,示意此地不宜言事,待入了停在外头的马车才解释道:“陛下今早突发中风,虽未有大碍,却也须得静养段时日才好。”
纳兰峥闻言惊道:“好端端的,陛下怎会生此恶疾,如此说来,可是到了无法处理朝事的地步?”
他点点头:“陛下年纪大了,原本也时常有些小病小痛的,尤其近两年,身子状况确实大不如前了。”
“倘使仅仅这桩事,你怕还不会跑这趟,可是还有别的麻烦?”
湛允没想到她一个女孩家竟如此敏锐,愣了愣才答:“是宫里出了乱子。陛下突发中风,是硕王爷替一名做错了事的官员求情所致。豫王爷听说后大发雷霆,却又不好越俎代庖处置硕王爷。眼下事情越闹越大,朝中不少人都闻讯赶了去,陛下寝殿外头已聚集了大批官员。”
纳兰峥这些年与湛明珩几乎堪称形影,政务上的事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她将这些零碎的语句在脑袋里整理了一番,蹙眉道:“听闻朝里出了桩贪污案,似乎与前头的陕西旱情有关,硕王爷可是替户部侍郎严大人求的情?”
湛允没想到纳兰峥会晓得这个,心道既然太孙都告诉她了,也便不隐瞒了,点头道:“确实如此,严大人与硕王爷是颇有些交情的。”
他这话说得含蓄,纳兰峥却听懂了。有权利的地方就有争斗,如今的朝廷并不如何干净,也不乏党派纷争。像硕王这样的权势人物,手底下必然有不少嫡系官员与暗桩,想来,这位严大人就是其中之一了。
身为六部之一户部的第二把手,将来若升迁顺当,还可能入得了内阁,确实是个举足轻重的位子,难怪硕王没沉住气。
她沉默一会儿,奇怪道:“即便如此,硕王爷这情求的也太不是时候了,案子方才有点眉目,他就急不可耐了,简直不打自招似的!我还道硕王爷精明,不至于犯这样的错。”
湛允眼皮一跳,似想起什么,严肃道:“理应不至于才对,只是硕王爷这些年势头大不如前,兴许也是被逼急了,倘使有人在这节骨眼恶意挑唆,确有可能令他一时失察。如此看来,此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硕王是众皇子中难得的将才,早些时候颇为居功自傲,只是近年边关无战事,他也备受朝臣打压。
纳兰峥点点头以示赞同:“极有可能!我倒觉得,处置硕王事小,揪出这唆使硕王的人才更要紧,莫不如你还是先回宫去看着些,左右方才太孙已瞧见你来了,总会找借口离席的,我在这里等他。”
湛允思索一会儿道:“那就拜托纳兰小姐了。”
没过一炷香湛明珩就溜了出来。
纳兰峥将湛允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还道湛明珩会立刻叫走马车,却不想他反倒安静下来,面无表情将手肘枕在了窗柩边缘,一句话不讲。
她见惯了他发脾气,见惯了他脸色铁青的样子,却少看他如眼下这般沉默,看上去似乎有些空落。
他眨眼的速度十分缓慢,只是每眨一下,都叫她瞧见那眼底多了一点黯然。
纳兰峥在长辈面前素是嘴甜的,很会讨人欢喜,每每父亲遇着了烦心事,总能在边上说几句逗他开心。面对湛明珩却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迟疑着使了一套最没水准的话:“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大碍的。”
湛明珩闻言回过神来,觑她一眼道:“我没在想这个。”说罢转头朝外,“先送纳兰小姐回魏国公府。”
纳兰峥倒有心问他在想什么,听见这话只得先说:“国公府与皇宫又不顺路,送我回去还耽误你的事。”说罢吩咐车夫,“我不回魏国公府,先去皇宫。”
车夫闻言抹了把汗,前头就是岔路口,一条道朝皇宫,一条道朝国公府,他究竟该往哪走?太孙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不然还是假装没听见纳兰小姐的话吧。
湛明珩闻言一笑,及时解救了急得满头大汗的车夫:“就听纳兰小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