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赐娴得了满意的答案,终于肯放陆时卿走,特意披衣起身,支走四面守夜的仆役,以助他一臂之力。
陆时卿不能在离开长安前露了马脚,免得她死活缠着他一道去,便也没阻止她,看她做贼一样护送自己出了府。
翌日,元赐娴布置了整天的战术,与拣枝和拾翠商议了七条出逃路线,用过晚膳,快该到了一家人一道守岁的时辰,刚预备偷溜,却被元易直硬是拉去了陪棋。
她起先想敷衍一盘了事,却不料这棋一陪就是一个时辰。阿爹的兴致尤其高昂,连带阿娘和阿兄也在旁热烈观棋。她拿了百来种借口遁走,每每一开口就被他们转移话茬,即便起身如厕,也被阿娘陪着一道,结果自然都以失败告终。
元赐娴也不傻,自然瞧出了究竟,想是计划败露,去不成陆府了,只好给拣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跑一趟永兴坊,给陆时卿递个消息,叫他别等。
拣枝回来已近子时,一脸忧心忡忡,元赐娴一看就觉不对劲,再次以如厕为借口溜了出去,示意她跟来,到了外头,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拣枝气都没来得及喘匀,急声答:“小娘子,婢子去给陆侍郎带话,却没见着人。陆老夫人说,他今早天没亮就离了长安城去办公差了。”
元赐娴不由一愣,问道:“什么要紧的公差,竟非得除夕夜办?”
“婢子也觉得奇怪,想您一定好奇,便替您多问了几句。陆老夫人说,这公差是昨日就派下来了,但陆侍郎并未交代具体,很是讳莫如深。”
“昨日就派下来了?”元赐娴一耳朵抓着重点,蹙眉思索起来。
既然如此,陆时卿昨夜怎么没跟她说,且还答应了她守岁的事。
这不是摆明了扯谎吗?
她将脑袋转得飞快,随即记起了更多古怪的事。眼下回想一番,陆时卿昨夜的举止的确很是异常。暂且不论夜闯闺房这等事如何不符他的行事作风,当晚,他看她的眼神,说话的态度,都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他似乎难得没有与她“斗法”的心情,多是沉默或者顺从。话里话外都好像……好像有些难言,有些挣扎。
可她当时因接连几日未能逮他,急于逼他提亲,一点也没多想。
她将这两天的种种古怪串连在一道反复回想,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突然扭头奔回了阿爹的书房,一跨进门,就见原本头碰头窸窸窣窣说着什么的一家子一下收住了话头,都抬起眼来紧张地望着她。
她把手扶在门框上,直直瞧着他们:“阿爹阿娘阿兄,你们瞒了我什么?”
元易直叹息一声,无奈看了冯氏一眼。
他就知道瞒不了元赐娴多久。但事实上,只要不叫她在昨夜知晓真相,捱到这个时辰也就够了。她已经不可能追赶得上陆时卿。
元赐娴的指甲紧紧扣着门框,继续追问:“陆侍郎去哪里了?你们告诉我。”
冯氏起身上前,把她的手拉扯下来,免她自伤,然后道:“滇南起了战事,他与南诏及吐蕃去和谈。”
元赐娴像是一时没听懂,半晌讶极反笑,难以置信道:“谁叫他去的,圣人?”
“是他自己的意思。”元易直答。
她将冯氏的手一点点拨开,略有些迟滞地上前,一字一顿道:“也是您的意思?”
元易直沉默不答。
元赐娴突然笑了一声:“那是什么地方,有怎样的虎狼,孤身前往会是何等下场,别人不知道,难道您也不清楚?”她说到这里似有所悟,“还是说,根本就是您逼他去的?您不愿叫他娶我,觉得他不值托付,就逼他证明给您看?”
“南诏兴战的目的是咱们元家。这一战,他细居太子要的是圣人对我元家更多忌惮,要的是大周终有一日自断后路。他去了,为了元家去的,为了减轻圣人对您的顾虑去的,您却这样袖手旁观?”
元钰见妹妹态度恶劣,皱皱眉道:“赐娴,你冷静点。”
元易直面冷如霜,瞧着她道:“谁说他就是为了元家去的?滇南沦陷,多少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他既为人臣子,心系天下,就该义无反顾去救。”
“即便如此,救他们的法子有很多,朝中能说善战者也很多!”元赐娴双手撑案,紧攥着案沿,双目赤红地道,“为何非得是他?替大周出生入死,赴汤蹈火的为何非得是他?”
元易直一怒之下蓦然起身:“为何不能是他?既如你所说,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为何唯独他不能?”
“因为……”元赐娴被问得噎住,突然眼眶一热,眼泪跟决了堤似的,大颗大颗往外滚。
元易直冷嗤一声:“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回头好好想清楚,究竟该不该说。”说罢转身走了。
元赐娴站在原地拿袖子去揩泪,却到头来越揩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冯氏叹了口气,给元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瞅瞅元易直,然后揽过元赐娴的肩,一下下轻轻拍打。
元赐娴便更是忍不住,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哭也哭不停,憋了一晌,干脆抱着冯氏边哭边喊:“阿娘,我就是不想,就是不想他去……我不是不懂阿爹说的道理,不是不忧心滇南的百姓,可是他去救他们了,谁去救他?”
她越哭越不可遏制:“阿娘,我心疼……我心疼啊……如果,如果他死在滇南怎么办?阿娘,我怎么办……”
冯氏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轻声道:“窈窈,滇南是很危险,可你为何不能相信他呢?你阿爹都信他,你不信吗?”
元赐娴微微一滞,抽抽搭搭地抬起头来。
冯氏刮了下她的鼻尖:“你阿爹从前隔三差五便上战场,你又何时见阿娘这般哭哭啼啼过?阿娘不是不担心他,只是更相信他。”
“滇南是个是非之地,但阿娘一直很喜欢那里,因为那是你阿爹一次一次罔顾性命保护着的地方。现在滇南有难,你说,你阿爹怎可能对它袖手旁观?可他却撒手将它交给了陆侍郎,难道不是因为对他有十足的信心?既然如此,你为何就不能相信你阿爹,相信陆侍郎?”
元赐娴慢慢止住了哭势,在一下下的抽噎声里冷静了下来。
“窈窈,阿娘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想寻个口子发泄,但你也别伤了你阿爹的心。哭完了,就去与他道个歉,今天可是除夕。”
元赐娴点点头:“阿娘,我知道错了,我会跟阿爹好好道歉的。”她说完咬咬唇,“但是您今天能不能跟我一起睡?”
冯氏不免失笑:“你倒是多大了?”
她瘪瘪嘴:“我现在比三岁小孩还脆弱。”
元赐娴连夜跟元易直道了歉,完了理直气壮抢走了冯氏,夜里却也未能歇息安稳,时睡时醒,一遍遍梦到陆时卿闯来她闺房的一幕。
她说完逼婚的话,听见他承诺下回再见就娶她。
然后场景一换,漫天都是白色的纸钱,她看见陆霜妤站在送葬队伍的前头,手擎一根细长的竹枝哭得双目红肿。
她想冲过去看看那棺椁里头究竟是谁,却怎么也追赶不上,耳听着哀恸声越来越远。
如此重复几次,她回回睁眼都惊出一身冷汗,像是看见了不祥之兆一般,翌日一早醒来发现被褥都是湿的。
大概是她在梦里哭了。
元赐娴颓了整整一夜,待听见邻里坊里的新年炮仗,却是一下醒了神,被这欢喜的吵嚷声激得振作起来。
她赶不上陆时卿了,却也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她在房中思索了一晌,拿定了主意,突然跑出院子,叩响了元易直的房门,见他就问:“阿爹,我想起一桩事。早些年,大周尚未积弱到现如今的地步,南诏偶尔也向朝廷朝贡,有时由您代为呈上。”
“有一回,我瞧见贡品里头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璞玉,可礼单里却未有这笔记录,便想偷偷截胡了做玩物。您当时说,这块璞玉堪比和氏之璧,价值连城,不可儿戏。礼单里头不曾记录,是因它是南诏二皇子私下拿来讨好圣人的。”
父女俩不生隔夜仇,元易直的气早就消了,闻言认真回想一番:“是有这么一桩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您想,有权力的地方便有斗争,咱们大周被夺嫡之争闹得乌烟瘴气,难道他们南诏便能侥幸避免?南诏二皇子拿了块价值连城的璞玉,越过太子细居偷偷朝贡,岂不正是想讨好咱们的圣人,有朝一日或将借此获得大周的支持?”
“这件事足可证明他的野心,也可证明细居身边并不干净。当时咱们懒得掺和他们南诏的家务事,选择了作壁上观,现在却何不利用这桩事提醒细居注意他后院的火势?”
“你的意思是,派人将这块璞玉快马加鞭送给细居,借此替陆侍郎争取到他的微末好感。至少,南诏军队不至于一言不发就向陆侍郎开火?”
元赐娴点点头:“但问题是,这块璞玉进到宫中后流落去了何处。”
“阿爹派人去查查。”
元赐娴回到院中,坐立不安地等待答复,一个时辰后,听见拣枝回报:“小娘子,有消息了,那块璞玉被做成了兽雕置入皇陵,但当时有些边角料剩余,圣人就赐给了子女们。其中一小块给韶和公主打了枚玉戒。”
她蓦然起身,抿了抿因一夜未得好眠而干燥的唇,道:“去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