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钓鱼计
不断有斥候回报,那支劫粮的燕军确实约莫万数,其中骑兵三千左右,其余皆为步卒。他们行进颇快,已经出了齐境回到燕国,离着貍城不很远了。
若这支燕军不回河水北岸燕营,而是就近去貍城,有城池防护,这些粮草再想夺回来就难了。粟昌带兵疾行,终于在一个乱石滩追上了劫夺粮草的燕人。
粟昌整兵列阵,燕人亦摆开阵势。
眼看开战在即,对面却挥动旗帜,缓缓行来一人。
这是一个样貌清秀的年轻人,礼仪周全,宛如古之君子。
他对粟昌行礼道:“敝将敬仰将军智勇仁义,使敏前来致意。”
这“智勇仁义”不是一带而过的面子话,年轻的燕使说了粟昌夺赵国观津之智,杀魏将茅平之勇,又夸赞他对诸将谦恭,对兵卒爱护,是一位将中君子。
与赵国观津之战、杀魏将茅平的清氏之战,都是粟昌平生得意事,他也一向自认脾气不错,算得“谦仁”,此时听燕使这样说,哪怕被夺了粮草,哪怕即将对阵,粟昌还是缓和了面色。
说完这些,那燕使道:“敝将知将军所为何来。面对将军这样智勇仁义的君子,敝将愿行君子之战。若齐赢,敝将敬还粮草。”
粟昌诧异:“何为君子之战?”
“古者,君子‘以礼为固,以仁为胜,’①不以杀人为要。敝将以为,可选齐燕军中勇士比射箭、角力、兵戈、马战、车战,五局得其三者即胜。”
粟昌初听颇为意动——若能不动干戈夺回粮草自然最好,但又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敌将提议的这个,类似从前的“致师”,又不完全一样,倒确实有些先前更讲礼仪规矩时打仗的意思,但对面之将才使用诈术夺了粮草,又伏击了米雷,绝非“不鼓不成列”的宋襄公,也不会是战场上见到楚共王三次行礼的晋将郤至。他可不是什么“君子”。他这是要做什么?
身旁军将们亦互视。
燕使又道:“若将军以为这样比太过繁复,敝将愿领教将军武力,与将军独斗,决出胜负。”
这就太欺负人了!据败退回来的人说,那燕将满脸胡须,约莫二三十岁,颇为勇武,而粟将军却已近五十。
当下便有几名军将愤然请战。
之前粮草被夺,两战两败,残兵溃退而归,齐军齐将士气颇有些低迷,此时让燕人一激,倒有些起来了。
为了士气,粟昌也不能不应。
这里不算平整,地上颇多乱石,不怎么适合车战。对方有三千骑,擅长骑射者定然多,那敌将便是骑马的,故而也不宜马战。粟昌选了手下曾当过游侠、剑术最精的冉仓去与敌将步战。
燕使再次行礼,回去禀报。
听令敏回来说了齐将言行,鹰自请出战——他如今是武卒统领。
令翊问:“知道怎么战?”
鹰笑道:“鹰懂将军的意思。将军这是跟先生学的。说起来,鹰跟在先生身边的时候比将军还久呢。”令翊板脸瞪他,随即又笑了。
鹰笑着往两军中间走去。
鹰极客气地对冉仓行礼,冉仓还礼,双方战在一起。
冉仓不愧是当过游侠的人,剑法很是精妙。鹰就要差不少,他用的是军中路数,剑法简单得近乎粗陋。
以精妙对简单,按说冉仓可速胜。然而冉仓发现,要胜眼前这个面相老实、不算多高也不算多壮的燕人,没那么容易。他的剑法虽简单,练得却极扎实,且他很知道双方的优劣之势,故而守多攻少,不骄不躁,用那几式剑招来来回回,把自己防得密不透风。故意卖个破绽给他,他竟然也能忍住,并不上当,冉仓一时竟奈何不得他。
冉仓又发现,这个燕人体力颇佳——他这是想消耗我,后面发力?
冉仓不得不郑重起来,也不再一味抢攻。
见了燕人剑法,粟昌等齐将脸上都带了些轻松笑意,但随着他们缠斗越来越久,别人还罢,粟昌的面色却严峻起来,他思索此事前后,突然道:“鸣金召冉仓回来!”
接着对相随军将道:“准备进攻!”
一个军将问:“将军……”
粟昌道:“看这打法很像缓兵之计。”
“可附近的貍城守卒不足万数,敢倾巢而出?他们便是来,又能如何?”
这也是粟昌同意阵前斗将的原因之一,但宿将们常年征战,多有些奇怪的直觉。粟昌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让冉仓斗下去了,再斗下去,怕是要坏事。
斗将撤回,双方战鼓擂响,对战开始——先是车马驰阵冲击。
知道对方有骑兵,且这些骑兵擅长冲杀,粟昌带了不少战车——论冲击之力,单骑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庞然战车的。
粟昌所想本也不差,俞嬴在柳城外与东胡对战时就曾用战车冲击东胡骑兵,效果颇佳。
此战与柳城城门外不同的,是地形。
此地颇多乱石,容易绊马脚,自然,更不利于战车。
然而粟昌却发现,燕人骑兵依旧驰骋得很快,并没见哪匹马折了腿,摔了跤——他不知,燕国骑兵骑的是东北草原马,这种马长得不高大神骏,腿粗短,蹄子又大又硬,善能走山路石路,且粗糙好养活。燕国太傅俞嬴修马政,在燕北养的,差不多都是这种马。
燕国骑兵又都是马上好手,单骑本也比驷马操控起来容易,故而这乱石对他们的影响微乎其微。
战车速度不快,冲击之力就小了很多。战车辗转艰难,战马腾挪灵活,那些燕骑狡诈得很,并不与战车硬碰硬。
这片不算太宽阔的地方能同时容纳冲击的战车有限,每辆战车上三人,中间为御者,车左主射,车右持戈,不管是远战还是近战都只有一人,而可容纳的骑兵要密集得多,他们既可远攻,又可近战,战力自然也就大得多。
这片看起来对双方皆不利、实则只对一方不利的地形,让齐国战车吃尽了苦头,有的已车仰马翻,甚至有的车子撞在一起,战车上三人不足的情形更是比比皆是。
粟昌不得不想到,或许不是自己在此处追到了燕人,而是燕人在此处等着自己。
粟昌到底是宿将,他强稳心神,车战失利也就罢了,还有大量步卒,是燕军几倍,单靠人数也能“压垮”燕军。
双方鼓响,车马退回两翼,步卒交战。粟昌还在惊诧于这支燕军步卒战力之强悍,却随即听到斥候来报,后面有燕国援军!
是貍城守军?
很快,他便发现,岂止是后面,左右皆有燕国援军,自己被围住了。之前燕人什么“君子之战”,就是缓兵之计!为了拖时候,等着这些援军。
看到援军们的旗号,粟昌知道了他们是谁——除了貍城,离着这里远远近近的几个城池的燕军都来了!河水北岸大营的也来了。
粟昌更后知后觉地发觉,这是一整个钓鱼计。先劫夺粮草,以之为饵,然后隐藏兵力,用这些粮草钓了两万米雷之军,接着又用那些粮草和两万多折损,钓了自己的四万大军。粟昌甚至还想到……他只觉不寒而栗。
粟昌强制自己专注眼前,不再想那些。
然而他再怎么指挥,也是徒劳了——之前车战失利,己方士气便比先前更加低迷,此时得知被围困,兵卒已有溃散之相。而敌方越战越勇,士气极盛,围拢合剿之势越发明显。
地利人和皆失,大势已去。
粟昌此时心里反倒平静下来。他看一眼不远处的大胡子,应该便是此人定下的计策,凭一己之力将燕南搅得天翻地覆,吃掉了齐军一半多人马……可还不知道这个燕将姓甚名谁呢。自己到了泉下,被人问起,都不知道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