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在草原
俞嬴离开平野,经令支,过蓟都,天气越来越和暖。田野间,没有了公田私田之分,没有了井田边界,阡陌成片,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农人或拿锄夷或牵黄牛辛勤劳作,妇人孩子携篮提罐往田中送饭,颇有些欣欣向荣的样子。
三月,俞嬴回到武阳。
她不在朝中,诸般事宜其实是有些不太顺畅的。老相邦虽支持革新,但年纪大了,精神力气有限;朝中旧人许多还在观望,做事不是那么上心用力;之前俞嬴拔举的新人都是才上手,尚难委以重任;皮策主管的还是相地,况且他脾气刚硬孤僻,于平衡之道上有些欠缺……俞嬴不在,头头绪绪格外多。不少事都是燕侯亲力亲为。
俞嬴回来,燕侯松一口气。
说到令翊之逝,燕侯红着眼圈道:“长羽上回来辞别,还与寡人约好要一起去猎鹿,想不到……”
太子启已经是个少年,不愿再像个孩子那样在别人面前哭——哪怕这个“别人”是父亲和亲近的老师,但这次仍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前阵子,寡人不适,不免思虑以后。寡人还想,日后我们这些,老的老,去的去,那时候启有太傅,有长羽,有这些年轻的文臣武将,咱们燕国就还能走下去,走得好!哪想到……”
听说燕侯病了,俞嬴问他如今是否已经大安。
燕侯道:“都好了。不过是天冷,着了风寒。”
看着燕侯鬓边微微的白发和清癯的面容,俞嬴请他保重身体。
燕侯点头,也嘱咐俞嬴:“太傅也要顾惜自己,莫要操劳过甚,寡人看太傅这回是瘦多了……”
俞嬴让人将自己写好的关于燕北防务、农牧等事宜的上书搬上来呈给燕侯,并先总地约略说了一遍,燕侯不时点头,也与她说朝中事,启偶尔插言。俞嬴欣慰地发现,启又有长进了。
听说俞嬴回来了,相邦燕杵赶进宫里来。行了礼,叙过寒暖,哀伤感叹令翊之事,接着君臣几人又议起朝政。
俞嬴拜别燕侯和相邦出来时,已经晚霞满天。
启在身后追她:“老师——”
俞嬴停住脚等他。
启停在俞嬴身前,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俞嬴笑一笑,问他怎么了。
“将军——”启只说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俞嬴擡手,像他小时候那样揉揉他的头,启没有躲开。
师徒俩慢慢往宫外走,就像他们在齐国诸侯馆小校场操练过后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一样,只是此时旁边没人再含笑看着他们,偶尔打趣一两句了。
从燕侯宫中回来,虽不早了,俞嬴还是去了令府。令朔不在,其妻安祁接待了她。
之前经过蓟都时,俞嬴也拜访了令翊的母亲。她与上将军一样,虽憔悴很多,但精神还撑得住,她说:“翊看着我们呢。他希望我们好,我们得让他安心。”俞嬴用令翊母亲的话安慰哭泣的安祁。安祁垂泪点头:“长嫂说得很是。我们得让翊安心。”
第二日便是朝会,朝会后,俞嬴又见了几位朝中重臣。过了几日,皮策回都述职,两人说了半天的话。于令翊之事,皮策也恻然,与俞嬴沉默相对许久。
不两日,他又走了——相地还在进行,地亩税制之改越发纵深,推广施行的都邑也越来越多。仍有试图阻挠者,但皮策不是怕艰险困苦的人,就这么一个都邑一个都邑地死磕过去。
大司空韩嘉治水之事倒还顺利,也初见成效,今年桃花汛,燕国境内的河水未曾有泛滥之处。
俞嬴要着手推进的除了燕北之事,还有制定法经及朝中一些规程——自己一个太傅不在,许多事便不通畅了,还是要常规常制才行,不管缺了谁换上谁,按照规程来,便能走下去。
***
草原上积雪慢慢融化,露出的草皮子也一点一点绿了起来。
不知道是巫者的药面子、裹牛皮、喝牛血的办法管用,还是就命不该绝,那样重的伤,令翊不但活过了十天二十天,还活过了残冬,活到春日,且越来越好,已经能下地在帐篷前晒太阳了。
苏莫勒沙走到奴仆们的帐篷前,拿鞭子指着令翊:“来!虎狗!给我把靴子上的泥抠一抠。”
令翊没动。
苏莫勒沙挥起鞭子抽向他,却被令翊一把攥住鞭梢,苏莫勒沙一抽没抽动,不由惊讶——躺了一冬天的人,才能下地走动几天,瘦得像要病死的牛,竟然有这般力气!
苏莫勒沙哪能服他一个伤者,当下手中脚下一起用力。哪知令翊随即撒手,苏莫勒沙噔噔往后退了几步,若不是脚下还算沉稳,非得摔个屁股墩儿。
令翊大笑。
苏莫勒沙气恼,脸都红了,举起鞭子便再次抽过去,且这次角度刁钻,令翊万难再抓住鞭梢。令翊不得已,只得仰面滚开。
苏莫勒沙再抽,令翊再滚。
苏莫勒沙又往前两步,拿鞭子抽令翊的脸,却哪知刚才滚得不算利索的令翊突然猱身扑过来,抱住苏莫勒沙的腰,同时绊腿,将他压在身下,随即手去卡他喉咙——动作行云流水,迅捷无比。
草原上的人也爱角力——他们称为背克,苏莫勒沙玩背克其实颇有两手,但因发怒,又轻敌,就这样让令翊制住。
苏莫勒沙忙扔了鞭子也去卡令翊的喉咙,又提起拳头去击令翊伤处。
令翊攥住他的拳头,以肘去压他手臂,苏莫勒沙的骨头发出响声。令翊掐着其喉咙的手也用力,苏莫勒沙脸涨红。
令翊松开双手,苏莫勒沙咳嗽起来。
苏莫勒沙气恼,要再挥拳,擡眼却看令翊面色难看,一脸冷汗,终究这拳没砸上去,掐着他脖子的手也松了开来。
令翊翻身起来。
苏莫勒沙面色凶狠地问:“不会伤口挣开了吧?一个大男人,躺那么久都不好,燕人果然是软卵子!”
令翊慢慢走回帐篷:“你要是不三天两头来‘驯’我,估计我都能上马打猎了。至于谁软卵子……谁自己知道。”
苏莫勒沙冲进帐篷:“你说谁软卵子?”
看到令翊伤口上的血,他又闭上嘴。
面前的男人就像那伤不在他身上一样,眉头都未皱一皱,很熟练地又敷了些药粉,重新裹好了伤口。
令翊道:“我跟你说过,折辱是不能让人打心眼儿里敬服的。就像你起的那个名字,‘虎狗’,你要是想让虎像虎,就不能像对狗一样对它。”
从前,苏莫勒沙每次都是嘲讽或是撂狠话,或许他自己也嫌烦了,这次问:“怎么才能让你从心眼儿里服我?”
令翊如今的东胡话说得极好,已经可以长篇大论地说事情了。他给苏莫勒沙说名将吴起是怎么对自己的士卒的——与士卒穿一样的衣裳,吃一样的饭食,睡觉不睡席子,走路跟士卒一样不骑马乘车,亲自背着军粮,和士卒们同甘共苦。士卒里有人生了恶疮,吴起为他吮吸脓血……①
苏莫勒沙跳起来:“你难道想让我吸你的脓血!不可能!”
令翊:“……我只有鲜血,没有脓血。”
苏莫勒沙:“……”
令翊突然觉得自己跟傻子用心计,太浪费了,瞬间感受到了先生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