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本事
如在其他诸城一样,晚间俞嬴带着护送自己的禁卫首领宋息、上将军派来的军将孙粲见了见令翊手下诸军将。
俞嬴先代燕侯致劳军之意,又说到胡人抢夺粮食牛羊,乃至劫掠妇女、杀人毁家的可恨之处,以保卫国家乡土,守护父母亲眷勉励之。军将们都是燕北血性男儿,听俞嬴如此说,都纷纷行军礼,哄然答应着。随后俞嬴又说到细分军爵、奖励军功之事,用好男儿当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恩荫后人激励他们,众军将神色越发激动,称“唯”称“诺”的声音越发大了。
随后,大家一起吃了顿简单的接风宴。边地民风粗犷,军将们也多出身黎庶,故而宴上没献祝酬酢那番复杂的礼仪规矩,却自有一番亲切热闹。
军将们虽粗,却没人敢狠劝俞嬴酒,对令翊却不“手下留情”。俞嬴只喝了门面酒,便一边吃东西,一边笑吟吟地看他们斗酒。
令翊酒量不错,但也扛不住这许多人轮流与他喝,脸都喝红了。他眼睛水汪汪的,神情举止也显得越发风流豪放。俞嬴微笑,拈一个煮栗来吃。
又有人来找令翊拼酒,令翊笑骂:“每次喝酒就逮着我一个人灌,你们是真行!”
一个三十余岁的军将笑道:“不逮着将军灌逮着谁灌?我们有家有室,喝多了回去不得让家里的唠叨?”
令翊“嘁”他们:“一个个看着英雄得很,却怕家中诸嫂。”
军将们起哄:“将军别说我们,等娶了新妇,保不齐比我们还怕呢。”
瞥一眼上首笑眯眯的俞嬴,令翊声音小了些:“那不能……”
另一个军将道:“怎么不能?曹都尉多英雄的人,还给家里妇人打洗脚水呢。”
众人越发笑了。
姓曹的都尉笑着拿手尉掷向说他的军将:“就你长舌!她那会儿怀着孩子不方便……”
到底在戍边,又闹一阵子,酒宴也就散了。
俞嬴、令翊、令敏一起从军营回到将军府。
令翊虽喝了不少酒,此时说话做事却看不出什么醉意。他对俞嬴道:“先生路上走了那么些天,早点盥洗了早点歇着。”
俞嬴笑着道谢,让他们兄弟也早点休息。
俞嬴回了东侧卧房。
令翊却又转身往外走,令敏诧异:“仲兄你做什么去?”
令翊擡手摁他头:“管那么多干吗?”
令敏忙躲开。
俞嬴卧房内生着火盆,暖融融的。侍女叶的头发都快干了,她笑道:“去给您打点水,您好好洗洗吧?咱们从离开上将军府就没好好洗沐过了。我没等您,先洗了。”
俞嬴笑着点头,嘱咐她出门戴上头衣。
侍女叶还未出门,令翊已经拎着两大桶水回来了。
俞嬴一愣,忙站起道谢。
令翊没多说什么,只“嗯”一声,便转身出去了——他的脸似乎越发红了。
突然想起宴席间说的那个军将给其妻打洗脚水的事……俞嬴垂目而笑,贵军这个习俗蛮好。
听见身后掩房门的声音还有随之的倒水声,令翊走到这边卧房。
令敏正歪着看兵书。
令翊吩咐令敏:“带点刀币或是布帛去街角那家买些鸡子给军中庖厨,让他们每日晨间给先生煮一个,再与庖厨说,朝食单煮一点细粥。”
令敏“哦”一声,站起来出去了。
令翊和令敏都在军中吃饭,将军府根本不开火。军中饭食一向粗,吃饱就行。令翊与俞嬴一块住了几年,很知道俞嬴。她看起来给什么吃什么,很好养活的样子,其实肠胃不好,又挑食,又娇气,故而总是不长肉。她北来后比从前越发瘦了。这样下去,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
令翊腹诽着俞嬴,来到长案旁坐下,拿起刚才令敏看的兵书。
或许是书里的东西看过太多遍,令翊有些看不下去,耳朵却格外灵敏,能听到那边卧房里有细碎的说话声,又似乎有水声……
令翊觉得耳朵有点热。看着眼前的兵书,又突然想起那卷裹在某册兵书中的帛画来。
那幅画是蓟都一个浪荡世家子的。当时他笑道:“这可是个好物什。赠与长羽。”男子对这种事都要装得又很懂,又不在意,自己随意地笑着谢他一句,便收下了。他却笑道:“日后有你谢我的时候呢……”
拿回来后,怕人看见尴尬,就卷到了一册兵书中放进了书箱,后来就将此事忘了。哪想到连箱带书,母亲竟然让先生带来了这里。先生爱书之人,途中无事,定会从书箱中取书来看,不知道……
令翊此时不止耳朵热,脸热,浑身都不得劲儿起来。虽还未到巡营的时辰,他却站起,决定今晚早点去巡查,多看一看——军将们都喝了酒,莫要出了纰漏。
令翊巡营回来,俞嬴和叶还没睡。
令翊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敲俞嬴卧房的门。
叶来开门。
令翊道:“问问先生,明日要看晨练吗?”
俞嬴听见他说话了,笑道:“自然是要的。”
令翊看向床的方向,她散着头发坐在床上,穿着寝衣,围着自己那床寝被……
令翊避开眼:“先生早睡。”
俞嬴笑道:“将军也早睡。”
第二日,天光还未大亮,柳城校场上的晨间练兵就开始了。
令翊与俞嬴一起在场上巡视。令翊从前在齐国的时候也操练侍从们,俞嬴常参与,对他的操练不算陌生,但那毕竟人少,不是真的练兵。
柳城军的晨练,始于着甲胄,负弓弩剑戈矛戟等武器及伪作军粮之物,不论军将兵卒,不论骑兵步兵的绕校场长跑——这练的是体力。一个兵卒,没有体力什么都白说。
随后练角力,先伍内对抗,再伍与伍之间、什与什之间对抗,随后屯与屯之间对抗——这练的是体力和战技。
看着各自指挥的伍长、什长、屯长们,俞嬴称善:“如此,即便大军被冲散了,只要伍长、什长、屯长们在,也能各自带着自己的人与敌对战。这些伍长、什长、屯长们不止是听将军之命的应声虫,他们日后或也能成为将军。”
听俞嬴夸赞,令翊得意一笑。
角力之后是练兵阵。与上将军那里不同,同样是练步兵对抗骑兵,上将军那里是单练,令翊这里是真的让步兵与骑兵对抗。养马费粮,骑兵人少,算是军中的宝贝疙瘩。柳城军六千步卒,也不过这三四百骑兵,令翊也舍得让他们真的与步兵对抗。
从前俞嬴就觉得令翊带的骑兵与他国骑兵不同。他国骑兵主要是军情斥候、断绝粮道、追击败军,少有这样正面冲击的骑兵——这得骑术足够好,马上练兵足够多,还得本人勇武有力。令翊的骑兵一定是从众多兵卒中拔取出来的。这样的骑兵,或许比胡人骑兵还要强些,只可惜数量太少了……
俞嬴将令翊练兵与其父练兵比较,上将军练兵规整肃然,讲究的是“硬”,令翊练兵花样儿多,若叫俞嬴给他一字来概括,那便是——野。
令翊性子野。
他带的兵卒也野。
骑兵校尉皓带着骑兵仿照胡人的样子,打着唿哨冲过来。
令翊亲为步卒操战鼓,兵卒们嗷嗷叫着,气势如虹,阵首持矛兵卒拿着去了矛尖的长矛与骑兵对抗。
骑兵散了,令翊的鼓点也变了,场上步卒由大阵变成了小雁羽阵。
步卒们有人持矛,有的执戟,有人拿剑盾各自配合,奋力拼杀。一个将另一个扔到地上,还未来得及补一“戟”,另一个将前一个绞倒,没出鞘的剑搁在了同袍的脖子上……
他们是真的在“搏杀”。
谁能想到这些人有半数是今年夏才征入军中的——燕制,兵卒戍边,本为一年之期,因练兵不易,后改为二年之期。大将军令旷又向燕侯上书,每次换一半,这样可以熟兵带新兵,敌人来犯,也不至于会带着全然的新兵仓促迎战。
这才几个月时间,令翊已经将这些新兵练得这般有模有样,不但令行禁止,士气战技都不让熟兵了。
俞嬴对令翊道:“长羽,等国力再缓一缓,我拟用募兵之制,组建燕国的‘武卒’。魏武卒训练之法,我们只耳听过些许,练兵之秘,没人往外透露,但我觉得你的兵便练得很好。你可愿练一支这样的劲旅出来?”
令翊眼睛里闪着光彩:“那自然是好!我钦羡魏国武卒很久了,总想着,什么时候咱们也有自己的武卒。”
俞嬴笑,她只觉得面前的令翊光耀照人。
“只是到时候谁守柳城,也是个麻烦。”俞嬴道。上将军令旷将令翊这个独子放到最远、戍地最广的柳城,估计也是因为他最合适,别的军将在此不一定能守住。
令翊道:“这几年我随先生在齐国,都是长兄在此。我回来了,他回去驻守令支塞了。”
他说的长兄是令朔长子,二十七八岁年纪,是个很英武的年轻人,比其父更有将才。俞嬴过令支的时候见过他。
“若我真的去练燕国武卒,到时候恐怕还得长兄在此支应。”
俞嬴点头。
练完战阵,太阳老高了,才到朝食的时候。
俞嬴喝着格外软烂的栗子米粥,吃着煮鸡子还有令翊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醓醢,突然想起从前阿翁说的:“你找良人,就要找这样知道心疼你的……”但当年他说的是田向,他去得太早……他不知道后来的事。
吃罢朝食,令翊接着练兵,这回练的是“精细”些的技艺,比如矛法,剑法,射箭之类。
午间兵将们可以歇一歇了。俞嬴以为他们真歇着,谁想他们又玩起了蹴鞠。
燕国军中蹴鞠与齐国临淄的玩法不同,临淄的蹴鞠更漂亮,有蹴鞠舞。这里的蹴鞠者则分两队,每队十二人,争先将鞠球射过中间杆网上“鞠眼”,多者为胜。
“将军!一块玩吧?”场上一个人喊。
令翊笑着摇头。
昨日宴上说“不逮着将军灌逮着谁灌”的那个军将也在场上,此时笑道:“将军今日穿的是新袍,怕弄脏了,才不来跟咱们弄一身泥土雪水呢。没看今日操练,将军没跟着一起角力吗?”
另一个军将与他一唱一和:“我看将军是不敢上来,上回赢了咱们,怕咱们报仇。”
令翊脱了外面的裘袍,塞给俞嬴,笑道:“谁怕谁!来!”
俞嬴便抱着他的袍子在旁边看。
令翊从早起到这会儿一直陪着俞嬴,力气都攒着呢,腾挪辗转,左突右进,与同队者配合得也默契,不大会儿,便当先把鞠球踢进“鞠眼”。围观众军将兵卒纷纷叫好。
令翊得意地扭头看俞嬴。
看他那样子,俞嬴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