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到柳城
令翊和军将们很快便押着粮草各自离开了。
俞嬴在她的住处歇了歇,喝了碗热羊乳,听见府外校场上操练的声音,便裹上胡式长裘,戴好头衣,走出这有些简陋狭小的上将军府,来到校场。
校场却很大。令旷从夯土台上下来迎她,笑问:“太傅长途跋涉而来,不再多休息一会儿吗?”
俞嬴笑道:“已经休息好了。”
俞嬴和令旷一同来到夯土台上看练兵。最左是战车,正在练攻防转换;中间是弓弩之士一排一排地轮流控弦射箭;最右是步卒们,在操练阵型。
令旷道:“还有些骑兵,出去巡视了。”
一边看练兵,令旷一边与俞嬴说东胡:“他们逐水草而居,无常住之所,善骑射,常于秋冬之时前来犯边。诸国征伐,有迹可循,而茫茫原野,胡人来路去路皆不可测。我们的边地又没有大城池,黎庶多半农半牧,聚居于野,这便给了那些胡人可乘之机。”
俞嬴点头。她一路行来,也能看出一些。这里与燕南、与诸国很不一样。虽如今各国各城“国人”“野人”都没那么分明了,城郭外也有乡野聚落,却还是以城为主,故而各国征伐是“攻城略地”。
而这里乡野聚落更多,城更小,城中几乎军民参半。这些城池或许开始只是军营,随后有黎庶依附过来,也或许是燕军驻扎于大的聚落,后来修筑了墙垣,便成了“城”。便比如上将军所驻的这平野城,其小其简陋,连燕南小城弱津都不如。
俞嬴在燕侯处见过燕北之山川驻防图。上将军之所以亲自驻扎于此,盖因此处是咽喉要塞。若胡人突破此城,打马便到了令支塞。若令支塞再失守,徐无、无终甚至蓟都就危险了。
而从此处往东往北的大片土地,便如上将军所说,东胡人来无定路,自己人散居各处……这简直防不胜防,又防无可防。
令旷道:“我国如今民力物力皆不足,否则可像楚修方城、齐建长城那样筑长长的边垣城塞,防备胡人便不至于这般费力了。”
俞嬴再点头。
令旷道:“听翊说太傅是儒家弟子,旷还以为太傅不赞同修长城之策。”
俞嬴笑问:“上将军以为俞嬴会说家国稳固,‘在德不在险’?①”
令旷也笑了。
“仁、义、道、法自然紧要,兵戎城防却也不能放下。吴子自己这么说,不是也练魏武卒吗?修筑长城,来应对胡人骑兵劫掠确实是最好的。”俞嬴微叹一声,“但修筑长城,便如上将军所说,所难的是民力物力。如今兵役已经这般繁重,再长期征发大量徭役,黎民很难休养生息。”
令旷道:“太傅在朝中整顿内政,兴税亩之制,鼓励农耕,相信不用太久就会民盛物丰起来。”
俞嬴再次笑谢令氏对自己的信任支持。
令旷道:“当是旷这些从军者谢太傅。自颁布奖励军功、细分军爵之政后,军中士气高了不少,多少人都憋着靠打退胡人得爵位呢。”
他们说话间,校场上步卒的阵型换了。
令旷笑道:“此阵,太傅想来很是熟悉。”
这个阵型俞嬴确实很熟——从前令翊在临淄时常练的小雁羽阵。三两个人互为倚仗,互相配合,或攻或守,各有侧重。彼时令翊练的主要是对阵步卒,此时的小雁羽阵却是专门针对骑兵的。
俞嬴笑叹:“若皆如令小将军和他率领的骑兵那样,对付胡人就简单了。”
令旷对俞嬴笑道:“多谢太傅对犬子的擡爱。”
本是一句平常的客套话,俞嬴听了却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令旷微笑,说起别的军中事。
俞嬴也就如何征兵辅以募兵、建设燕国自己的“武卒”之事咨询这位宿将……
当晚,天就下起雪来,风刮得越发厉害。俞嬴打开门,风夹着雪迎面扑来,让人几乎站立不稳。夜色中风雪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俞嬴站了片刻,又把门关上。她有些担心令翊,听说从平野到他驻防的柳城很是不近,这样带着粮草得走十来日,但愿他路熟,一路都能找到地方借宿。
风雪到次日傍晚才停。
俞嬴两日后离开平野,巡视诸城。令旷让手下军将孙粲带人随扈并为向导,又殷殷嘱咐:“虽据细作说,东胡首领年老,诸子争位,胡人也确实几年未曾大举南下了,却难保会不会有小股胡人雪后前来劫掠。万望太傅多加小心。”
俞嬴谢过上将军,再次行礼,与之辞行。
从平野往东,沿北线行走,俞嬴先巡视最靠近东胡的几个城池,返回时再巡视位置靠内、较为安定的诸城。他们先到达的是渝水上游小城白鱼,然后顺着渝水到达另一小城岔城,再接着往东北走,又过了五日,方到达令翊驻防的柳城。
柳城是燕国的东北角,茫茫白雪中一座孤城。
远远地,从柳城方向一队黑影往这边移动。“黑影”越来越近,是一队颇有气势的骑兵。马蹄声越来越响,能看清马上的人了,为首之人英俊的脸上满是笑意。
俞嬴不自觉地也笑起来。
令翊与众人打招呼,来到俞嬴车旁勒住马,透过车窗看她。
俞嬴撩着车帘笑道:“多谢将军来接。”
令翊笑道:“恰好在城楼上看见了,便来迎一迎。”
后面鹰低头而笑,可不是恰好看见吗?一天没事就去城楼上观望……
柳城比平野城更简陋,但进了城发现,里面倒不算破败。许是大家都在猫冬,又离着岁日不很远了,街道上竟然有几分红火热闹。
令翊骑马走在俞嬴车旁,看她撩着帘子往外看,便笑道:“你歇一歇,我带你出来逛。”
俞嬴笑着答好。
然而这“歇”却成了难事。俞嬴是国之重臣,是太傅,又是女子,途径各城都单独住一个院子。而令翊的“将军府”只有前后两进院落,前院浅窄,他与其堂弟令敏及几个侍从住,后院宽大,放的却是粮草,也住了些看粮草的兵卒。实在没有空余院落了。
令翊很自然地道:“先生住前院,我与敏去后面跟他们挤挤。”
俞嬴不是拘泥之人,营帐都是常住的,何必让令翊和令敏去后院,又多一番扰攘麻烦:“前院厅堂两侧这不是有两间卧房吗?我和叶住一间,你们兄弟住一间就是。”
令翊看她,笑道:“那先生便住东边一间吧。”
令敏道:“敏给太傅把车上的行李搬过来。”
令翊皱眉看一眼其弟:“你今日加练的箭练完了吗?”
令敏道:“练完了,不是跟兄长说了吗?”
“……再去接着练一会儿。令氏就没有像你这样箭都射不准的。”
令敏被他训得撅起嘴,取了弓箭出去了。
令翊嘟囔:“那么大个子,连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俞嬴抿着嘴,眼角儿却带了笑意。
令翊笑道:“我去给先生搬行李。”
俞嬴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是好,只好由他。
令翊出去,俞嬴走进厅堂东侧的卧房。显而易见,这是令翊的屋子,自己当初送他的弓囊箭箙,他的鞠球,他的书,他扔在床上的衣裳……
俞嬴走过去,帮他把衣裳折起来,一会儿他好拿走。
令翊搬着行李走进来,看她在折衣裳,愣一下:“先生不用——”随即却颇有意味地笑起来。
俞嬴挑眉看他。
令翊道:“难得见先生这般贤惠……”
俞嬴板起脸。
然而,令翊越发笑了。
令翊把行李放在长案上,走向俞嬴。俞嬴坐在床边,手里还拿着他的衣裳,擡头看他。
令翊也低头看着她。
在卧房中,在床边,两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这情形实在过于暧昧,连俞嬴这老皮老脸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俞嬴避开眼,轻咳一声:“行李车歪到雪窝子里,寝被怕是有些潮,我去晒一晒。”说着站起来。
令翊却没有让开。
侍女叶拿着俞嬴的包裹进来,见此情景,立刻低头退了出去。
令翊也让了开来。俞嬴反倒不急着去“晾晒寝被”了。
两人在书案旁坐下。令翊神色温柔:“我很想念先生。先生想我了吗?”
不待俞嬴说什么,令翊已笑道:“先生惯常心口不一,不用答我。我怕听了伤心。”俞嬴笑了:“我自然也惦念将军。”
“明月儿,你什么时候能叫我翊?”
俞嬴沉默片刻,笑道:“岂能对将军提名道姓的,那多不尊重。”
令翊也沉默了片刻,笑道:“我去接着给先生搬行李。”
令翊站起,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都这个时辰了,又冷,先生的寝被晾晒不好了,睡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