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地的风波
江临从厅堂出来,燕杵的幼子燕渡在外面等着他。燕渡劝慰道:“我家老叟脾气不好,他若说了什么,仲俯你别太放在心上。”
江临拍着燕渡的肩膀,摇头叹气。
燕渡送他出门。
江临低声道:“只是可惜仲直……日后我们是再难一起把酒言欢了。”
燕渡道:“都是因为俞嬴!那令翊,我从前虽看他不顺眼,却也承认他算个人物,想不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等事。他这是让那个俞嬴迷了心窍了吗?”
江临道:“故而说‘毋使妇人与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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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眼看就要到先燕侯的葬期了。近几代燕侯都葬在武阳,而远祖们则葬在燕城。为君侯入葬时,是也要祭祀诸位先祖的。若是墓地都在一起,这个自然方便。如今不在一处,便要提前去进行祭祀。
燕侯遣公子启去燕城代祭。启为嫡长子,又深得燕侯之心,是只差一个封号的太子。他去代祭很合适。但启毕竟年纪还小,去故都祭祀这样的大事,当有身份贵重的宗族长辈引领。相邦燕杵自请陪公子启回燕城祭祖。
燕侯应允。
送走了他们,俞嬴和燕侯在一起闲聊。两人一为父、一为师,共同感慨公子启长得太快。
燕侯又道:“大人便是让孩子催老的。今日晨间,寡人鬓边竟然有了白发。”
俞嬴看燕侯。燕侯本就面貌清癯,这几个月为先燕侯守孝不食荤腥,国事又忙,他就更瘦了,看起来也确实比几年前要老一些。
俞嬴劝道:“君上还是要保养身子。不管是修国政,还是治军戎,都不是一时之事。君上康健,这些事我们才能做起来。”
燕侯点头:“从邯郸传来消息,赵侯病重。还有韩侯,已经去了两年了。大家都是同龄人。”
俞嬴也叹口气,是啊,大家都是同龄人。韩侯比大家略大几岁,像个温文尔雅的长兄,前年却病薨了。好在那年去游说三晋共同伐齐时又见过他一面。知道韩侯没的那天,俞嬴在齐国诸侯馆的院子里坐了半夜,第二日见到田向,都格外和颜悦色。
燕侯突然笑了:“太傅叹得什么气?你还青春年少着呢,又不似我们这年岁大的……”
俞嬴笑道:“若是相邦听见君上的话,也得笑君上……”
燕侯笑。两人顺着说起相邦燕杵。
“人老了就胆怯,又本也有些古板,总怕会改坏了,其实老叟心里都明白……”燕侯道。
当初燕杵对以俞嬴为使去三晋求救颇有微词,后来燕齐休战,两国交质,朝中有人提议让俞嬴陪启去齐国,燕杵却不同意,说“人家帮了咱们,咱们不能害人家”。俞嬴立了大功归来,燕杵对她依旧看不顺眼。这就是个别扭老叟。
燕侯接着说他的别扭之处:“老叟对田税改制始终有疑虑,但也不是不知道要想燕国富强,这势在必行。临行前,老叟来找寡人,说·明简完成环都城之公田相地后,于诸卿大夫食邑,可从其封地开始。”
俞嬴拊掌:“相邦何其深明大义!”
燕侯点头:“就是这个性子……寡人记得他年轻的时候也不这样。但愿寡人老了不会如此。”
俞嬴笑起来。
燕杵在这个时候提出于诸卿大夫食邑的相地可从其封地开始,未尝没有前几日狐鸣之事的关系。老叟大约觉得编造谶言这事太过了,觉得有些委屈俞嬴。俞嬴甚至猜他或许对此事知道得比众人更多……但今晨诸臣给他和公子启送行时,他对自己依旧很是冷淡。俞嬴在心里笑叹,老叟这性子是着实别扭啊!
听说燕杵主动提出可以从他的食邑开始相地,皮策也松一口气。他最近忙的都是都城周围属于燕侯的公田和从公田中划出来的一些小食封的相地。即便是这个,也发现不少藏掖处,受了些阻挠,更何况卿大夫们那些大封地?
燕杵既为相邦,又是宗室长辈,在燕国掌权几十年,在他的封地上开了头,别人还有什么话说?
皮策信心满满,对俞嬴道:“再有几天,公田就忙完,可以去相邦封地了。”
看他在外面风吹日晒,越发黑瘦,脸上棱角也越发分明,俞嬴将自己新得的一套轻巧斗笠蓑衣送他。皮策没推辞便收下了,随即与俞嬴告辞,接着去忙。
相邦年老,精神力气没那么足了,许多事都是燕侯躬亲处置。如今有俞嬴,燕侯便将一些事务挪给了她。俞嬴初至,对燕国许多事不能算熟,问到她面前的又往往是大事,容不得纰漏,俞嬴少不得要打点出十分的精神来忙这些。
即便如此,她还抽空去拜访了农家范子。范子与其弟子就在武阳城郊燕侯的公田上耕种。俞嬴刚回武阳时拜访了他一回,后来又去过一次,这次又至,与当初的田向一样,请求范子出仕。范子也依旧没有答应。但对俞嬴对燕国,范子到底更偏爱些,愿意将自己的书贡献出来,也不阻止他的弟子们仕于燕,对来访的农官,也有问必答。
从范子处回来,便看到司空府送来的学宫扩建图——像齐国一样,燕国旧泮学也很是狭小,既招贤纳士,便要有地方盛纳这些贤才。大司空主理此事,却也有需要俞嬴斟酌之处。看到那图,俞嬴有恍然如昨之感……
犀带着一人匆匆来禀:“主君!小司徒被相邦府的人扣下了,让主君去领人。”
俞嬴擡头。跟着犀的是皮策的侍从孙长。
俞嬴问他怎么回事。
“敝主去到封地,让人去召相邦管理封地的家臣。来的却是一位二十余岁身材高大的贵人,说是相邦之子。那人不但不让相地丈量,还扣下敝主。他说不跟敝主说话,只找太傅。”
二十余岁……应该是相邦的幼子燕渡。相邦五子,嫡长子在蓟都,有两个不知在何处为官,只仲子和季子在武阳。
相邦封地离着武阳大约一个时辰的车程。燕渡平日自然是住在武阳,他这是存心去封地上等着皮策了。
俞嬴站起来:“去看看。”
如今快到午时了,俞嬴对燕侯随着宅子一块给自己的一位叫做骝的家老道:“若我到酉初还未归来,也未遣人回来,您便去叩宫门,求见君上,说明此事。”
家宰骝行礼答应着。
俞嬴带着犀等侍从出武阳,过一条易水支流,又行了一小段山道,再回到大路上走了一程,便进入了相邦燕杵的封地涞阴。
按照皮策侍从孙长的指引又行了一阵子,俞嬴便看见了等着自己的人。
俞嬴其实是见过他的,却未曾说过什么话,甚至没仔细看过相邦家的这位季子。这位季子一开口,俞嬴便知道,他是自己最怕的那种人——愣头青。
“太傅是当我家好欺负吗?老叟糊涂,我可不糊涂。”
俞嬴道:“季子自然不糊涂。季子身姿雄健,相貌英武,一看便是胸中有韬略的将才。”
燕渡一怔,神情不由得松下来,嘴角儿甚至微微翘起,却又赶忙压下去。他嘴上不承认,心里却也知道俞嬴是有真本事的人,被她称赞,是很大的荣耀。
“只是,季子如何不在军中效力呢?”俞嬴问。
燕渡勃然色变:“你讽刺我!”
俞嬴忙道:“岂敢讽刺季子。季子不在军中效力,是因为我们燕国国力微弱,养不起那么多的常备之军。无军,季子去哪里效力?”
燕渡有把子力气,也能耍耍剑矛,能拉得强弓,其父却不许他去军中。一提起来,父子便生气,燕杵每每说的是:“从军也得有心眼儿。如你这样蠢笨的,去了就是送死的命,兴许还会连累他人。你老实在家待着。”又往往还要嘱咐一句“莫要惹事!”
此时听俞嬴如此说,燕渡觉得很是。燕北之军是令氏的,自己本也不愿去那苦寒之地。燕南之军,虽上将军方域每次见自己都满脸慈爱,但一说到他手下做事,他就打马虎眼。自己是燕侯堂弟,相邦之子,进了军中也是要为将的。就那点南军,如何还能匀出来一个“坑”给自己?父亲每每斥责自己,不愿让自己从军,也是因为他怕人说徇私……
“每次齐人来犯,我们只能踞险踞城而守,守不住就是跑。是我们燕人格外弱吗?不是。是我们人少。”俞嬴道。
燕渡不由点头。
“怎么才能养起大军?”俞嬴问。
燕渡看她。
“有粮啊。有粮才能让民生息,有粮才能解饥荒,有粮才能让士卒有饭吃。”
燕渡再点头。
“如今咱们相地,不就是为了粮吗?季子为燕侯之弟,相邦之子,英伟将才,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以季子为人,又岂会在意封地上这点锱铢之事?若诸卿大夫都学相邦、学季子,咱们燕国何愁无粮,何愁不能国富军强?”
燕渡实在说不出什么“不”字,他甚至从心里也觉得俞嬴说得对。父亲让人从自家封地开始,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看燕渡明明被自己说动了,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松口说放了皮策,俞嬴又一通“深明大义”“日后的名将”夸赞下来。
燕渡一脸纠结,到底还是让人将皮策放了,甚至还按礼节相送。
到看不到这位“深明大义”的“将才”时,皮策笑道:“太傅真是能将死人说活了。”
俞嬴笑,以自己的口才哄这种愣头青简直浪费。
皮策不回武阳,俞嬴带着犀等返回。
坐在车里,俞嬴琢磨起白日间犯思量的政务,又撩开车帘看外面。
已经出了相邦封地了。俞嬴想起燕渡,不由一笑,但又觉得他那一脸纠结,似乎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