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明月儿
齐侯对田向道:“即便兄长执意抛弃寡人,也请过段时日再说。这朝内朝外一桩桩一件件的,离不开兄长。”
田向行礼:“向敬从命。”
齐侯又问:“兄长以为,谁可继任为相?”
田向略沉吟:“公叔子驺禀赋谦和、军政皆长,只是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不爱管事,但再撑上几年还是行的。”公叔子驺是齐侯另一位叔父,与田原不同,不爱掐尖弄权,说退便是真的退了,但这位公叔当年也是一位风云人物。
“叔父年前又病了一场……”齐侯摇头。
田向又道:“朝中年轻一辈,司空淳子洵为人公允,做事踏实,但更长于细务,于大政上不够明敏;大夫皮策于大政上有眼光,细务也做得很好,人也坚正,但也太过坚正了,于调和之道上有所欠缺:大夫田卫样样都是好的,但私心有些重了……”
这些人的毛病,齐侯又何尝不知,当下道:“兄长真地忍心抛下寡人,抛下平籴、水利、吏治整顿这些做了一半的大事,抛下兄长的雄心壮志,跟一个女子归隐吗?”
田向道:“君上请公叔再辛苦几年,届时看淳子洵、皮策等历练得如何。几位大都邑的都大夫也都是好的,只是长驻地方,于朝中事不甚熟悉,君上不妨调一二回来,一并察考。”
齐侯叹气:“兄长,你真是……”
禁卫急匆匆地来报齐侯,说燕质子府是座空宅,所有人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逃走了。
齐侯停顿一下,看田向:“果然是策士谋臣,擅料事于先。这样的人能抵几万大军……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寡人让田卓和田翟去追截这位先生还有令翊和质子。追到后,将她交给兄长。寡人也不想出现当年公子俞嬴的事,坏了你我君臣兄弟情分。”
齐侯所说的——田卓掌管临淄戍卫,而田翟则统领城外大军。
田向道:“向亲自去。”
齐侯看看田向,没再多说什么。
田向告退。
临淄城各门设专人严加检视,戍卫于城内巡查搜捕。听说有一队形似的商人出城门而去,城外各关津要道都设了卡子,将军田翟派几路兵马顺着要道搜寻追赶。这样车马喧喧,知道的是追踪燕国使节,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俞嬴想不到城内饥民暴乱都未曾动用的城外大军会来搜捕自己,可以想见此时城内是何等紧肃,也可以想见齐侯如何……这样不行,会耽误大事的。
俞嬴叹息,就只差一点儿,只差几个时辰,自己决定今日动手,齐侯的人已经在门外守了几日了,竟然也在今日动手……时耶?命耶?
田翟的其中一路人马在一处要道抓住装扮成商贾的燕使一行,燕使很是老实,束手就擒。
田翟带人赶过去。
另一路人马几乎同时赶到。
田向道:“将军将俞嬴交给我就好。”
田翟接到齐侯的谕令也是这么说的,当下对田向行礼称诺。
只是按谕令,他该将燕国质子和将军令翊带去见齐侯,可这一行人中并没有燕国质子,也没有那位令将军。
俞嬴道:“将军不用找他们了。寡先君薨,公孙当回国为祖父守孝,几日之前令将军已经护送公孙回燕国了。俞嬴在后面略收拾了收拾,今日方行。”
守城兵士所述大致车马人数,与这一行人对得上,可见他们出城后并未分兵而行,那她说的便是真的。田翟点点头。
俞嬴对田向道:“这些仆役侍从,相邦若不能放了他们,便将他们和俞嬴一并带走吧。”
田向看她一眼,对田翟道:“这些从人,我一并带走。”
相邦这样说,这些人中又没有令翊和公孙启,田翟岂有不应,忙再次行礼称诺。
田向带俞嬴一行回城,田翟收回人马,也回城去禀报齐侯。很快城内巡查搜捕的甲士和各门特设的关卡都撤了,临淄城恢复了平静。
知道令翊于几日前已经护送公孙启离开,齐侯扼腕,后悔没有早点动手。如今他们或许已经过麦丘甚至过饶安了,再追赶怎么来得及?令翊将帅之才,放走他太可惜了!公孙启是新燕侯友的嫡长子,或许也会有用处……
但好赖截住了俞嬴,齐侯还是松一口气。
寺人道:“觋期遣人来报,说已经备好了卜筮之物,敬等君上驾临。”
齐侯点头:“此时便去吧。”
不是祭祀,也不是去与诸侯会盟,不需要大排场。与偶尔出门打猎相似,齐侯乘驷车,为宫禁甲卫长的将军田忽带着几百卫卒随扈,往觋期宅而去。
俞嬴随田向走进厅堂。
此时已经过了午时,田向问俞嬴:“你晨间吃东西了吗?让人给你备点膳食吧?”
庖厨走了,这几天燕质子府吃得很是简单寒碜。晨间俞嬴只就着醓酱吃了几口粟米饼,此时确实饿了,便笑道:“那就多谢相邦了。”
侍女们出去安排饭食。
看她打扮得好像个商家女的样子,头上还带着斗笠,田向走过来,伸手解开系于她颌下的斗笠带子。俞嬴看他。田向若无其事地帮她把斗笠摘下来:“洗洗手脸歇一歇,一会吃饭。”
俞嬴不应。
“行了,别装了,明月儿。”田向笑道,“也不嫌累。”
俞嬴看着他依旧不说话。
田向笑着埋怨:“光给我找麻烦,一句好话没有,这会儿还摆脸子,真是难伺候……你嘴唇都干了,先喝点饴蜜水。”
俞嬴此时只觉得心累。既然田向已经挑明,也就没什么掩藏的了,而明月儿对田向一向直接得很:“不喝,让人给我收拾间屋子,我要睡觉。累。”
田向道:“去我卧房睡。”
俞嬴看他。
田向把她的斗笠挂好,回头笑问:“怎么?怕我跟你做那等会生孩儿的事?”
俞嬴抿抿嘴:“……你要点儿脸行吗?”
“你又不是头一日知道我不要脸。”田向笑道。
他还穿着上朝的礼服,一国相邦,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耍无赖,俞嬴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他什么。
田向脸上轻佻的笑意隐去,走过来,搂住俞嬴,轻声道:“明月儿,我很想你。”
“向——”俞嬴停住。
“好在你终于回来了,上天待我不薄。”田向用下巴蹭蹭她的头发,低头……
俞嬴闭一下眼,扭过头去,同时推他。
田向的唇落了空,却把她搂得更紧了:“真的看上那个令翊了?”
俞嬴皱眉:“向!”
从前俞嬴一般称呼田向子昔,只两种时候会叫他的名字,一种是情浓缱绻之时,一种是她真的生气了。
此时自然是后者。
田向松开她,看着她不悦的样子,神色认真地道:“你是我的,明月儿。”
“你记得咱们俩分开了吗?”俞嬴觉得如今的田向比从前添了不少毛病,他从前比现在骄傲,却没这么不讲道理。“记得,我后悔了。”一日之内,田向第二次说后悔。
不等俞嬴说什么,田向接着道:“明月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留在我身边。我们做一对怨侣好了。”
俞嬴看着田向,田向也看着她。
终究是田向先过来牵起俞嬴的手:“多少午夜梦回,我都想,只要还能再见你一面,哪怕只看一眼,也是好的。那时候哪想到还有能再和你吵架的一天。”
俞嬴缓和了神色,微微叹一口气:“生死轮回走一遭,能再见故人,我也是高兴的。”
田向笑道:“然后就高兴到让那个令翊把我的青石坠子射了下来。”
俞嬴也笑了。
两人对面坐下,彼此看看对方。
“你回来了,真好。”田向道。
俞嬴微笑。
“我的明月儿还年轻,我却老了。”田向叹息。
俞嬴笑:“三十多岁就是齐国相邦,位高权重,列国知名。如果告诉十几岁的你,估计你那会儿睡觉都要笑醒,这时却说‘老’……不知足!”
田向也笑:“那时候的我们——”
俞嬴接口道:“是两个野心勃勃的傻蛋。”
田向越发笑了。
田向问俞嬴是怎么成了如今的“盈”的。
俞嬴道:“鬼神之事,我也说不清。盈在山坡上等那个冯德,冯德失约未至,盈失足滚下,落到我坟墓不远处。我醒来,便成了十二年后的燕女盈。”
田向点头。
侍女在门外轻声说膳食准备好了。
田向让她们进来。
侍女们摆放好膳食,再次退出去。
俞嬴这会儿却又不觉得饿了,只慢慢喝那碗枣泥羹。
她吃东西,田向与她说以后的打算:“咱们回我的封地去。你一向学问好,于诸般义理有自己的主张,在泮宫中很受士人们的敬仰,你也愿意读书做学问,何妨便如诸子一样设坛讲学?”
俞嬴咽下嘴里的粥,看他:“你相邦不做了?”
田向笑道:“我当不了先生,便也当弟子好了,还可以兼任庖厨和先生的御者。”
俞嬴低下头接着吃粥。
“那里离着俞国故地不远。若你思乡,我们可以常去看看。还有楚地,越地……我们去听听真正的越人歌。”
田向在这里畅想两人以后的时候,令翊拉开弓,对准了齐侯身旁传说有万夫不敌之勇的甲卫长田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