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上卿田原
这些城南城东的饥民便是俞嬴的“奇”兵。
一个随城南饥民来的年轻人大声道:“这个仓里没粮了,难道别的地方也没粮?那些肉食者家里新粟米叠着旧粟米,仓里几乎放不下,快腐坏了才舍得贷出来,还要收咱们高息。哪怕年成好,咱们辛苦一年,粮也只够还贷和息的,一家老小只能用粥菜糊弄肚子。凭什么?”
另一个道:“他们就不把咱们当人看!他们也不想想,没有咱们种地,他们吃什么,没有咱们去打仗,他们早让人擒了。”
“他们不把咱们当人看,咱们也不供养他们!去把咱们的粮取回来!”
“对!去把咱们的粮取回来!”
“去把咱们的粮取回来!”
饥民们虽很激昂,对去哪里取粮却是茫然的——这不像官仓,官仓就在那里,谁都知道。那么多高门大户,去哪家?想到那些权贵们执戈拿剑的侍从,有人甚至有些退缩。
先说话的年轻人道:“我知道谁粮多,谁最不仁义,跟我走!”
他身边的人呼喊:“去晚了,就又什么都没了!走啊!”
这种事,有领头儿的就好办了。饥民们随着他朝权贵们的宅第蜂拥而去。
不远处的车里,令翊对魏溪、柏辛道:“我也去了。”
魏溪连道可惜:“若是我也像你这样打扮了,跟过去,哪怕不亲自给那老匹夫一下子,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柏辛笑道:“我可不行,这事儿我干不了。”
令翊冲他们摆一摆手,跳下车去。
令翊穿着打补丁的短褐和破旧草履,粘了满脸大胡子,又把破羊皮头衣压得低低的,带着不远处的鹰等,汇入饥民人群。
***
听说有乱民劫掠城西粮仓,田原既惊且怒,忙去见齐侯。这些乱民不强力镇压下去,只会惹出更大的乱子!这种时候指望田卓小儿带着那点都畿戍卫可不管用,得去城外调大军!
田原还未到齐侯宫中,有家中侍从追过来:“家主!有,有乱民要往宅里闯,口口声声要取他们的粮,人很多……”
田原沉着脸,镇定地将腰间玉佩扯下来交给侍从:“去找郑牖,让他带人来。”大将军郑牖虽回临淄后交出了兵权,但这样的将门世家,家养兵卒较别的卿大夫多不少,且战力强悍。郑牖先是伐燕失利,前次伐鲁又败,亏得田原说情,齐侯才没有罚他。郑牖是田原难得信任的异姓人。
田原对御者道:“走!回去!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剑硬,还是这帮乱民的脑袋硬。”带着众侍从,田原往回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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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田向对门客王渔道:“先生去一趟大将军郑牖处,与他说,如今诸贤都在临淄,君上又很重视民心得失,他若有什么事,最好先去禀报君上。再与他说,玩博戏,赌大小,不能两头押注。”
王渔点头。
田向又嘱咐王渔:“先生多带些侍从。”
王渔皱眉问:“主君是说会乱到这边来?”
“或许如今已经往这边来了。先生去吧。”田向道。
王渔走后,田向又吩咐亲信侍从张满:“带五十人,略掩饰,做流民装扮,去田原府。如有饥民去闹事,你们趁乱而入。若有他人杀田原,助他们即可;若无人杀田原,或是田原侥幸逃脱,杀之!”
张满也领命而去。
田向坐到书案后,拿起一卷书简来看。他的目光虽落在书简上,心思却没在上面。
先前只看流民来得这样快、这样多时,还不敢肯定,如今田向却肯定了八九分——这次民乱是明月儿做的局。
她报复心重,不喜欢吃亏,哪能看得齐国留着自己的粮,却朝燕国借粮?估计她答应的时候就算计好这件事了。
她做事总是带着自己的印记。比方喜欢借力打力,比方只让人带着饥民抢了城西粮仓,却留下了另外三个。
若是临淄几个粮仓都被抢了,别的都邑的粮一时运不过来,那些没抢到粮的老弱贫者,明日就会断顿,这个时节,很快便会冻饿而死。这是她的兼爱。
一边笑眯眯,一边出狠招报复;一边当强人抢东西,一边兼爱;一边搅动列国风云,一边非攻;又张扬,又谦虚;又守礼,又随意;又有情,又无情……
田向闭目,放下书简。
按她从前做事的样子,这么大手笔,弄这么多人来,不会只抢城西粮仓、揭露齐国有粮这一件事——那便还有田原了。
那一箭之仇,她是一定要报的。
***
田原到家,正是最乱的时候。家门已破,内内外外都是人,侍从奴仆们还在与饥民对战,也有饥民用衣裳兜着粮食或扛着装满粮食的麻布囊往外走。
田原拔出腰间佩剑,大喝:“杀了这些乱民!”
除了四个贴身侍从,其余跟他出门的人都冲向饥民,田原府上原本的侍从们也神色一振,手下的剑似都快了两分。
然而这些饥民并不好对付,他们手里竟然也有剑。一个身材高大的“乱民”只一剑便将一个侍从捅了个对穿。
田原的贴身侍从耒道:“家主,情形不对!那些人不是乱民!”
田原也看了出来,特别是那个高大的乱民,身形有点熟……
侍从耒说的也是他:“那个人,剑法不在耒之下。”
侍从耒和先前追杀大夫于射被公子午的人杀死的侍从布都是田原身边最亲信的人。他们的剑法在临淄城即便不是数一数二,也是极出类拔萃的。
田原带了那么多侍从加入进来,战况却依旧越来越坏,不少侍从或死或伤,能战者越来越少。
那个身材高大的乱民砍杀两个挡路的侍从,朝这边突来。
他是奔着自己来的!电光石火间,田原认出了这人是谁。
侍从耒仗剑上前:“家主快撤!”
田原脾气刚硬,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但形势逼着他,不得不撤。另外几个贴身侍从护着他往外走。
却有另外几个人拦住他的去路。这人虽把脸涂了一层黑灰,又拿布巾遮住口鼻,田原还是认了出来——田向的亲信侍从张满。
张满二话不说,擡剑刺向挡着田原的一个侍从。
田原的另两个侍从被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的鹰和皓杀死。
一柄剑搁在田原颈上,田原缓缓回头,脸上露出近二三十年不曾在他脸上露出的惊恐之色。
令翊抽剑。田原颈间鲜血喷射出来,双目圆睁,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
张满对令翊点下头,招呼自己的人撤走。
田原死了,其长子邕也被杀,其余家眷锁门闭户躲在内宅,侍从们死的死逃的逃,灾民们忙着搬运粮食,令翊带着燕质子府的人也悄悄撤了出去。
到饥民离开田原府第,令翊安排的另一波“奇兵”都没有等到来救援田原的人。
与田原府一样被抢了粮食的,还有几个在临淄颇有刻薄名头的权贵。这些权贵家或许因为侍从不像上卿府的这样厉害,早早放弃抵抗,死伤都不多,在粮食上却损失很是惨重。
也因为这一抢,相邦田向让卿大夫捐粮以纾国难时,卿大夫们答应得颇为痛快。当然这是后话。
据田向府阍人说,也有一股饥民来到其府门前,但饥民中有人说“这是相邦府,就是那个怕大家吃不上饭,给官仓入籴粮食,操心修河堤的相邦”,于是饥民们绕过了田向家,去了不远处一位贷腐粮于民的郑大夫家。
听阍人这样说,田向笑一下,明月儿这是对我手下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