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籴与农家
田向的平籴才开了个头,从中山传来消息,赵侯伐中山,且前锋被中山伏击,赵小败。
魏侯不错过机会,从后方伐赵,再夺之前被赵占去的黄城。
齐侯听相邦田向建议,让驻于浮阳、饶安的齐军急袭去岁被赵夺走的平舒、河间几城。
赵三面受敌,在中山未建寸功,黄城却让魏夺走,且搭上了自己的屯氏,而平舒、河间几城也再归于齐。
几国一场乱战,除了赵国伐中山外,都是急袭,战局变化很快,几乎每天都有新消息传到临淄,但即便如此,赵国从中山撤军,各国停战,也又快到岁末了。
这场乱战,赵国吃了大亏,魏国、齐国得了便宜,中山在各国互相撕扯中神奇地保全了自身,燕国——只能叹息。
俞嬴确实叹息,去岁燕国联合三晋伐齐,赵国占了平舒几城,那是齐国与燕国之间的通道,是齐国伐燕的必经之地,如今这里又重归于齐了……如今这个时候就是这样,除了自身强大,没有别的能长久保全自己的办法。
临淄城众贤者士人如邹子等,也没有像齐国伐鲁那样对齐侯对相邦田向口诛笔伐,毕竟那几个城池先前是齐国的,齐国这算收复失地。
这场乱战,最痛快的除了魏侯,大约就是齐侯了。
齐侯宫中
齐侯收到赵国邯郸传来的密报,其中提到赵侯病了。齐侯脸上的笑抑制不住:“哈哈,赵章,你也有今日!”虽赵侯长齐侯一些,却都算年轻君主,又都是强硬不吃亏的脾气,两国又相邻,常有争端,若说诸侯中齐侯最厌烦谁,一定是赵侯章。
上卿田原却道:“这次胜赵固然可喜,可有些事,君上还是要多思量。”
田原问齐侯:“之前掌管浮阳大营的郑椽出自郑氏,人最忠诚不过了,如何就换上了那个杜临呢?杜临出身卒伍,听说颇有些匪气,这样的人掌管北部重兵,合适吗?还有饶安的田佩,怎么就换了小枝庶子田光?”
田原比去上卿位之前瘦了些,鬓边的头发似乎白得也更多了些,但说话的气势、行止没什么变化:“趁着整顿吏治,向将从前旧臣尽去,换上了自己信任的人。若是三五小邑之长,甚至几个朝臣都没什么,他换的可是守边军将!”
齐侯道:“关于这些守边军将的任免,相邦都与寡人商议过,叔父不要太担心。相邦的忠心,寡人还是信得过的。”
田原摇头:“君上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自然晓得君上知道此事,这些人也是君上签了谕令任命的。只是若无向的一顿考核折腾,若无向对他们的看重,这些人可得重用吗?他们心里是感激君上呢,还是更感激向呢?”
齐侯沉默不语。
田原道:“如今向又在做平籴。君上年轻,咱们田氏早年间的事,或许君上不太清楚,我说给君上听。
“早年的时候,咱们田氏先祖禧子借粮于民,大斗出而小斗入,田氏于民间始有美名。到成子时,我田氏欲谋大事,再复先祖之政,以大斗出贷,小斗收回,民心尽归我田氏。如今举国皆知‘相邦’兴平籴之政,若果有灾荒,赖仓粮活命者,会感激谁?感激君上吗?
“从朝臣到各都邑大夫到守边军将,提拔任免皆出自向之手,民心再归于向,他在那些士人嘴里也有令名,君上还有什么呢?”
田原神情肃然地看着齐侯:“列国小宗取代大宗为君主的事情可是不少。以小宗代大宗,可比他姓卿大夫篡夺君位容易得多。远的不说,就说晋国,不就是吗?晋国三分,不能不说就是当时留下的祸根。这是毁族灭宗的大事。我是宗族长辈,不能不提醒君上。”
过了片刻,齐侯点头:“多谢叔父提醒,寡人记得了。”
田原也点头:“君上真入了心才好。那个孔子不是说不能以貌取人吗?有的人看起来君子模样,不一定真的是君子。”
齐侯再点头:“等过岁日,借着宗族祭祀的事,寡人就给叔父复上卿之位吧。”
田原摆手:“老了,为君上做不得事了,位不位的吧,也没什么。
“寡人离不开叔父。”齐侯道。
田原叹口气,脸上露出些笑容来:“君上都多大了,怎么还作孩童的样子?”
田原与齐侯告辞出去。看着田原的身影,齐侯陷入沉思,相邦考核官吏整顿吏治时罢黜了一些叔父信重的人,这回兴平籴之政,杀的官吏中也有叔父的人,如今族中人也越发信重相邦,叔父和相邦这仇是越结越深了,但刚才叔父的话虽有些夸大,却也不是全无道理……
相邦田向宅
胜了赵,夺回了平舒诸城,战事停休,田向接着忙平籴之事。
田向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简册正在看,还偶尔用笔圈勾些什么。灯火光洒在他清隽的脸上、挺直的腰背上,在其侧后留下一个安静的影子。
田向看了不短时候,皮策坐于书案旁,垂着眉眼,默默等他看完。
皮策脸上带了点伤,让一个喝醉了、满腔“义愤”的宗室子弟打的,如今那宗室子已被幽禁于其宅中——相邦田向说,五年以内不想在临淄再见到他。
现下田向看的是几个大都邑粮仓的勘察明细,皮策才做好,趁着“热乎”就送了过来。
又过了会子,田向才全看完。田向将最后一册卷好放下:“几个都邑比咱们预期的还好一些。圈勾的这些蠹虫交给有司查办吧。其余人等暂且留任,以观其后效。”
田向微微叹口气:“至清之水中无游鱼,这样稍加震慑,让他们别做得那么过,也就罢了。不能真的把他们都扔进狱里。”
皮策拿起刚才田向批复的简册中的两卷展开,上面圈勾的人不算多,多是行事最恶者,却也不尽是——行事最恶的,也有放过的,还有几个虽有过错却不算那么长恶不悛的被勾了出来。
皮策看田向:“这个田汇……”
田向淡淡地道:“君上叔父田旷之子,向不能把族中长辈都得罪光。”
“那这个郑容呢?”皮策问的是一个田向勾出来却不算那么长恶不悛的。
田向看他。
皮策没再追问,这个郑容自然是相邦如今政敌或是曾经政敌家族的人。
田向看着皮策脸上的伤道:“这才是刚开始,等到真正平抑粮价,坏人财路的时候,还不知道如何呢——真正有财有势能操控粮价的,可不是商人。”
皮策点点头,没说什么。
田向却微微笑道:“明简这些日子避着些燕太子太傅吧。”
皮策诧异,擡眼看他。
田向笑道:“明简初来时,燕太子太傅跟向说,莫要把太得罪人的事交给你,怕你让人报复了去。向应了她。你这样见她,她得怪我失信。她与明简,倒真是友朋。”
皮策垂下眼,微笑道:“是燕太子太傅古道热肠。策不过是当时接待了她两日罢了。”
田向笑道:“她待人是极好的,就是有时候脾气坏。”
皮策看看他,又垂下眼。
其实皮策想见俞嬴也难。皮策是那种做事全力以赴的人,既忙平籴,便要么在见各司仓,要么在核算账目,要么去各地粮仓实堪,实在没有空闲出门访友。
若俞嬴如先前跟田向约定地每旬三、六、九日来相邦府校勘典籍,与皮策兴许还能在这里碰上。但前阵子又是几国乱战,又是司寇审理之前被下狱的粮仓蠹虫,之前的官吏考核还在继续,田向府上人来人往,诸事繁杂,俞嬴脸上带着不知算是揶揄还是嘲讽的笑再请将各种典籍搬回燕质子府,田向只得答应了。
齐侯宫中
田向将齐全境各大都邑粮仓储备报与齐侯,境况不算好,但也不算特别糟。以此粮仓储备,再承担一两场如今年伐鲁、攻赵这样不算太大、持续时间也不长的攻伐征战倒也没什么问题,只怕大战和大灾。
今年各地还算丰稔,田向请以略高于市值之价籴入粮食,存入粮仓,以备后用。
齐侯道:“今年只算小孰,寡人听说如今粮价不便宜,我们如今籴入得多用不少财货。何妨等明年大丰再籴入?这在以后是常策了,倒也不用急在一时。”
田向道:“昔日魏国李子平籴,上孰之年,四收其三,中孰之年,三收其二,下孰之年,二收其一。①今年小孰,何妨依照李子之法,二收其一?也不必一下将粮仓储满,明岁丰稔,再以低价接着籴入便是。世事多变,粮食是家国命脉、战事根本,早些着手总是好的。还请君上慎思之。”
齐侯点头:“相邦让寡人想想。”
田向没再多说什么。
前些日子在泮宫见到农家贤者范伯臼,田向有意举荐其为农官,范子不应。范子只想在临淄附近带领弟子耕田种地,并言若齐侯、齐相能与民并耕就最好了。
贤人便是这样,田向拟再去请他。田向先遣人去致拜见之意,却听说这位范子病了。那更该去看望了,田向轻车简从,亲至其家。
范子的住处偏僻简陋,田向轻叩柴扉。
范子的弟子出来开门,请客人进去。田向随范子弟子入内,几个侍从都留在了院外。
茅舍低矮,田向身材颀长,低头才得走进门去。屋子布置得也如农舍一般,进门是灶间,并无厅堂,且如今灶上不知道煮着什么,地上放着柴,釜下燃着火。范子弟子带着田向径入范子之室。
范子正从席子上起来,要着履去迎他,田向忙快走几步,扶住老叟,请其安坐。
田向行礼,也坐在范子破旧的席子上,很谦逊和蔼的样子,就像个泮宫中的读书人。
范伯臼虽未答应为齐国农官,对这位儒雅的齐国相邦却很有好感,跟他说起自己走过的齐国地方,说起齐国各地适合种植之物,说起牛耕和铁犁,说起怎么尽地力、务粪泽,说起怎么据草虫鸟兽之态看天时气候变化……
田向认真地听,不时点头,偶尔发问。
老叟虽病了,却说了不短时候才停住嘴,喘口气,笑道:“一唠叨起这些来就没完,让相邦见笑。”
田向正色道:“农为天下之本,②先生所言都是利国利民之事,何来见笑之说?这些都合该整理成书,留于后人。”
范子笑道:“亦冲也这么说。老叟没什么学问,于文墨上头不怎么在行。门下弟子中倒也有通文墨的,亦冲也愿意帮忙,待整理好,请相邦指教。”
田向忙行礼,表示愿意拜读。
范子弟子端上熬好的粥来,范子一碗,田向一碗。
田向微愣一下。
范子有些诧异:“这是——”
范子弟子道:“老师连日没有胃口,弟子便煮了那日亦冲先生说的枣泥羹来。只是麻烦些,并不奢靡,粥也好克化,老师尝尝。”
范子没有多说什么,请田向用粥。
田向道谢,脸上带着微微笑意,与范子一起吃那味道熟悉的枣泥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