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意气
申池离宫齐侯寝宫配殿
上卿田原沉着脸。
齐侯抿抿嘴:“叔父这事做得也太鲁莽了些。相邦是齐国之相,是朝中除了叔父外的第一人,不是一个平常的宗室子,这样当面让人推拒了,他面上能过得去?
“便是相邦不怪罪,当着列国使节的面,咱们让那俞嬴说‘不知用其贤,只知用其身’,这又是什么好话?”
田原冷声道:“子昔要怪,就让他怪我好了。列国联姻总有成与不成,不成的就丢了多大脸面吗?那俞嬴这样当面推拒了也好,省得他惦记着。至于俞嬴说的什么‘用其贤’‘用其身’的话,全是策士的狡辩。一个女子不能为人妻,还谈什么贤?”
齐侯皱着眉头,神情不耐烦起来。
田原张嘴想接着说什么,又闭上,半晌勉强道:“我今日是有些急躁了。”
见他如此,齐侯神色和缓了些,叹口气:“您哪……”
田原也松了语气:“我是君上的叔父,是族中长辈,只盼着齐国好,盼着族中子弟好。人老了,有时候难免做得不周全……”
田原性子刚硬,难得听他这么说。齐侯神色越发和缓:“寡人知道叔父的苦心。相邦应该还没走远,我已经让人去请他了,寡人替你与他分说吧。”
“那就谢君上了。”
田原从离宫配殿出来,在廊子上恰遇见田向。
两人止住脚步,田向对田原行礼,称“叔父”。
田原道:“你总这样一个人,我很是惦念。本想给你找个可心合意的伴儿,可惜那俞嬴不同意,也是无可奈何。”
田向微笑:“多谢叔父挂怀,向铭感五内。”
田原“嗯”一声,深深地看他一眼:“君上在等你,快进去吧。”
田向再行礼,与田原告别。
田向走进配殿。齐侯往上迎两步,笑道:“兄长走得倒快,寡人还有话与你说呢。”
田向笑道:“天气热,今日大宴,穿得又隆重,便想早点回去换下来松快松快。”
“寡人一回来就把外面的脱了。”齐侯笑道,“又不是外人,兄长也将外袍脱下来吧,咱们好说话。”说着招呼寺人来帮田向宽衣。
田向谢齐侯,也将外袍脱下,寺人捧着下去了。
又有寺人端上加冰的饴蜜鲜果水来。
两人坐定,喝几口水,齐侯与田向说起几个重要都邑大夫的任免。任免变动是田向前两天呈报上来的,齐侯斟酌了几天,大多同意,也有还需要再问田向的。
田向与齐侯一一详细解释,齐侯点头。
“这些人,从前先君和上卿选拔的时候,想来也是又忠心又有才干的,但时间久了,离着朝中又远,没了约束,便走了形。可见我们的官吏之考要作为常制。”田向道。
齐侯再点头。听他条理分明地说到诸都邑大夫的作为,张嘴便报出各都邑人口、赋税,看他比前阵子瘦了的脸和脸上虽温和耐心却带了些疲惫的神情,齐侯颇有点尴尬。
官吏考核这事有多让人劳心劳神,齐侯是知道的——出一点错,被有心人揪住,便会闹出风浪来,后面的国政整治便不好做了,甚至前面做的也会被推翻。各国变法不成的,多是如此。今日宴会上却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当时便不该同意叔父说的……
齐侯清一清嗓子,道:“说起上卿,兄长也知道他是什么脾气……老人家从来如此,今日之事你莫放在心上。”
田向淡淡地笑一下:“想将向与一位外国使节绑在一起……上卿这是因为前阵子田典、田喜等人的罢黜与我生气呢。君上也知道,他们那等人,简直是蠹虫,岂可接着为官?”
齐侯沉默,他何尝不知田原此举杂着许多私心,里面还有挑拨自己与田向的意思在。
田向看着齐侯:“向与公子俞嬴少年相识,当年确实有些情意,但她已经死了。如今的燕使俞嬴,于向不过是一个有些才智、值得拉拢的外国使节。还请君上相信,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齐侯笑道:“寡人自然信兄长。”
燕质子府
俞嬴、令翊和公孙启回到质子府。三人下车,公孙启扭头看看老师和令翊,老师看不出什么,令将军嘴角带笑,神情很是愉悦。
“你今天喝了酒,好在喝得不多,回去盥洗了,歇一会儿,咱们再接着讲管子。”俞嬴道。
公孙启行礼答应着。
俞嬴又对令翊打声招呼,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令翊拍下公孙启的后脖颈,笑道:“回吧。先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夏天穿这一套真是受罪。”
公孙启轻声道:“将军这回放心了吧?那位齐相十几二十年前倒兴许真是一位美少年,如今是如何也入不得老师的眼了。将军还一直忧心他。”
令翊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果然——
“将军该担心的是更年轻英俊的后来人。老师今天自己都承认了。将军你——还是有些老了。”说到“有些老了”时公孙启预先跳开,防备令翊摁他的头。
令翊笑,懒得理这蔫坏的小孩。
公孙启往自己院子走,听身后令翊道:“先生当这个齐国的上大夫,一是为了反击当时田原的刁难,一是先生有这么个身份,在临淄行走会更方便。先生是你的老师,是咱们燕国的太子太傅,这个变不了。”
公孙启扭头笑道:“我自然知道。老师可是我的亲老师。”
令翊懒得再理他,老师还有亲的后的……活像霸占母亲的小崽儿。估计是因为太子妇过世太早的缘故。想到这个,令翊又心软下来。
公孙启已经跑进他自己的院子去了。
俞嬴回去好好洗沐了一番,把头发也洗了,看外面日头有些偏西了,便坐在院中树下,一边看书,一边晾头发。
令翊又端着一壶解暑浆饮走进院子,盘上还有些糕饼、鲜果:“宴上你也没吃什么东西,好赖垫补垫补。”
俞嬴谢他,邀他一块用,又拿簪要把头发挽起来。
不是正经吃饭,令翊与俞嬴凑合一张食案,就坐在她身旁。看她要挽头发,轻声道:“我又不是外人,你晾你的。”
俞嬴手一顿,到底把头发挽上了,扭头看令翊。他也沐浴过,头发还湿着,脸清清爽爽的,身上穿着家常衣裳,夏衣薄,越发显得身姿英武挺拔。
俞嬴正过脸来,撚起一块糕,对令翊笑道:“今日这羊乳糕似乎格外好,将军尝尝。”
“先生刚才看我,觉得好看吗?”令翊问。
俞嬴不说话。
令翊突然笑道:“我给先生练套剑吧?我从前学的第一套剑法。”
看着他的笑脸,俞嬴实在说不出“不”。
令翊从俞嬴的厅堂取了剑,便在树下舞了起来。
俞嬴见过令翊与人拼杀,他的剑法大开大合,不乏为将者的气度和沉稳,这套剑却不同,俞嬴从中看到了无限少年意气。或许早几年的时候,更年轻一些的令翊在蓟都、在武阳家中,就这样常常在树下练剑。
充满少年意气的小令将军——如新绿的竹,如抽箭的兰,如晨曦,如春风,如这世间最美的东西。
俞嬴越发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满肚子脏心烂肺的老鬼确实不该招惹他。
练完了,令翊收剑笑问:“先生看翊舞得如何?”
“舞得甚好!”俞嬴笑道,“能想见将军年少时候的情景。将军又有天资,又勤勉,难怪能成为燕国最年轻的将军。”
令翊微皱眉,她明明是夸赞,怎么听着味道那么不对呢?这是把我当成启了?
第二日,俞嬴去正式行上大夫拜受之礼,进宫见齐侯。
礼毕,齐侯问俞嬴关于她说的“引琳琅珠玉”之事:“求贤令也发布有几个月了,却始终未有列国知名的大贤来,寡人着实有些焦心。不知上大夫于此有没有什么良策教寡人?”
俞嬴道:“请恕臣直言,贤者不是地里的瓜,到处都是,随手就能摘。贤者便如真正的珠玉,宝贵而稀少。大贤又往往矜持,自珍才华,多有不慕荣华者。臣以为,几个月未有大贤来,是寻常事。”
齐侯微笑一下:“寡人还只当上大夫有办法呢。”
俞嬴笑道:“臣倒也确实有一拙策。贤者既不来见君上,君上何不令人去见贤者?”
齐侯挑眉:“哦?上大夫讲来!”
“不说远的,便说齐国的。臣听闻,有一位儒者邹子,便在临淄以东的邮棠设坛讲学。这位先生早年受业于孔门子思,早在三十年前便列国闻名,是真正的大贤。君上何不令人去请这位老先生?”
齐侯点点头,邹子大名,他还年幼的时候便听说过。只是恐怕这位先生年纪大了,不愿出门……
齐侯颇为意动,见到相邦田向时,询之于他。
田向却道:“向以为这位先生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