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齐国
秋风凉的时候定下公孙启为质去齐国,太子太傅俞嬴及将军令翊随行,但又要置办行装,又要一轮一轮地践行,又要卜算选出于燕齐邦交、于公孙启、于太子太傅俞嬴、于将军令翊都最最上吉的吉日吉时,他们真正离开武阳的时候已经天寒地冻了。
公孙启出生在下都武阳,只“小的时候”出门去过一趟燕国上都蓟都,早已不记得了。虽他也知道这次去齐国为质多有艰难,甚至有危险,但毕竟是小孩子,头一回真正出远门,神情里是藏不住的好奇雀跃。
但离开之前公孙启向其父允诺要每天像在宫中时一样,跟太子太傅学书、学史、学道理,不贪玩荒疏学业,此时恰是该学这些的时候。
公孙启有些怏怏地捧起书册。
“公孙可知道君子六艺是什么?”俞嬴笑问。
那有什么不知道的?老师真把我当小孩子了……公孙启微嘟一下嘴道:“启知道,是礼、乐、射、御、书、数。”
相处了好几个月,如今启已经不怎么在俞嬴面前装老成持重了。
“礼乐书数这些,我教过,公孙别的老师也教过。既如此,我们今日不妨学些别的君子之艺,比如——射、御。”
听到“射御”,公孙启眼睛一亮:“真的吗?老师。是跟令将军学吗?”
“公孙觉得我教不了你吗?”俞嬴做诧异状。
公孙启是真的诧异了:“老师,老师竟然射御亦佳吗?”
看着公孙启瞪得圆圆的眼睛,俞嬴擡手摁了一下他的脑门,哈哈大笑。
令翊骑马跟在车外,听俞嬴逗小孩,不由也笑了。
“公孙出来,翊教你骑射。骑射这种事,就不要难为太子太傅啦。”令翊笑着对车里道。
公孙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俞嬴。
看不起谁呢!俞嬴让令翊激起了好胜心:“走,咱们都跟令将军去学学骑射。”
这回脸上现出诧异神色的变成了车外的令翊。车内的公孙启很是雀跃:“好,启在车外等着老师。”
俞嬴换了一套暗红色胡服。这还是活回来以后,头一回穿这种紧身胡服,天天穿啰啰嗦嗦的宽袍大袖,乍一再穿胡服,竟还有几分不习惯。
俞嬴从车内出来。
令翊微睁大一下眼睛,又清清嗓子:“先生真要学骑射吗?马缰绳可是有些勒手。”
公孙启明明从前与令翊没见过几面,只最近才熟悉起来,但他在令翊面前却比在俞嬴面前更放得开,当下小声问:“将军怎么不怕我勒手?”
令翊看他一眼:“手上有马茧剑茧,才是真男儿!”
似乎是怕公孙启不信,令翊又加了一句:“故而民间有俗谚说‘手上无茧,娶妇艰难’,公孙知道吗?”话是对公孙启说的,令翊的眼神却不自觉飘向不远处那个暗红身影。
公孙启微撇嘴,俞嬴也撇嘴,师徒两个撇嘴时嘴角儿的纹路都有些相似——噫!说得就跟令将军有新妇一般……
令翊抱肩:“……”
令翊给公孙启和俞嬴挑了两匹温驯的马。
俞嬴和令翊都知道,公孙启其实是学过骑射的——燕是周之姬姓国,先祖是召公,公族许多事仍然按照从前的老礼来,比如子弟六岁开始学射御。射,自然是用最小的弓比划几下子,御,也暂时不是御车,而是被抱到马背上,让马载着溜达溜达。以后每年四时田猎也都要跟着上场。就前不久,太子友替燕侯进行秋狝时,公孙启就骑马跟在其父后面。但因为年纪小,骑马的时候又不多,实在算不得精通。
令翊先指点公孙启。
看令翊嘱咐公孙启该注意之处,传授他实用技巧,一个说,还时不时上手教,另一个认真地听,不时点头,俞嬴一笑,令小将军倒颇有师傅的样子。
俞嬴来到令翊给自己挑的那匹黑马前,用手摸摸马的头,又捋一捋马鬃,那马晃晃脑袋蹭她。倒真是一匹温驯的马。
俞嬴接过马缰绳,借侍从的手撑一下,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跑了起来。
听到马蹄声,令翊面色一变,刚想奔过来,却发现——先生会骑马,骑得还很好。
令翊松一口气。
俞嬴自然是会骑马的,甚至射箭准头儿也还不错,只是拉不开很强的弓。
她叫明月儿,是父亲的长女。据说其母生她前,梦见明月入怀,故而父亲给她取名明月儿——俞嬴觉得,这种梦极可能是因后宅妻妾之争造出来的。
但父亲不那样以为,他认为那是吉兆,他的明月儿是有福之人,故而在几个儿女中待她格外不同。她幼时是那种常坐父亲膝头的孩子。
俞嬴也是六岁开始学骑射。第一匹马也是一匹温驯的黑马。
后来阿翁也秉承父亲遗念,将能教的,都教她,能为她做的,都为她做了。
俞嬴骑在马上,寒风一吹,眼睛有些潮,他们都说“明月儿以后就像天上的月一样明亮”,却不知道,他们尽心教养的明月儿一生都蹉跎在无奈彷徨和阴谋诡计当中,最后死在一支冷箭下,几根枯骨埋在了远离故国的燕国小城弱津。天下间最辜负长辈期望莫过于此了。
后面传来马蹄声,俞嬴回头,是令翊。俞嬴对令翊粲然一笑。
两人都轻轻勒马,马速慢下来。
令翊扭头看俞嬴:“这天下是不是就没有先生不会的东西?”
“哪里敢这么说呢,”俞嬴皱眉,做努力思索状,“一定还是有的,让我想想……”
令翊笑着“嘁”她,“嘁”完问:“要不要赛一程?”
“俞嬴哪里来的胆子,敢跟将军赛马?”说着,俞嬴却当先挥动马鞭,“驾!”
令翊笑着扬鞭跟上。
寒风扑到俞嬴脸上,刚才眼角的潮意散了。
有俞嬴纵着,令翊带着,一路上公孙启就像撒开笼头的小马驹子,各种撒欢儿,又是骑马,又是学射箭,闹闹腾腾,跟在宫中时简直不像一个人。
俞嬴觉得这样甚好,小孩子闹腾些好,学骑射更好,那可是保命的本事。
俞嬴自己也试着重拾从前的骑射,但骑马还好,射箭却不大行——盈本来就瘦弱,前阵子自己又受伤大病了一场,更没力气了。
俞嬴每每看令翊显摆地射飞鸟,射树叶,射各种各样大大小小、远远近近、或动或静的东西,都羡慕不已。算上前世,她也没见过几个这种神射手。之前在新河诱田唐时,令翊一边骑马过河,一边回身随手就射中齐军将旗旗杆,原来不是碰巧,是本事在身。
“这是怎么练出来的?”俞嬴问。
启也睁大眼睛等着他回答。
“趴在东北那边的城墙上,闲着没事就举着弓,逮着什么就瞄准什么练出来的。”令翊笑道。
俞嬴和启都再次撇嘴,趴在城墙上举弓逮什么瞄准什么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但恐怕这样的神射手很少。
这事还是有天赋在的。
从武阳往南,再折向东,燕国质子一行虽走得实在算不上快,但不几日也已到了边城高阳。过了高阳,斜着往东,抄一点近路,经过一些赵地,便进入了齐境。
“不远处就是河间城了吗?”公孙启问。
俞嬴点头,如今河间归了赵国。从前自己去赵国游说赵侯,在阵前劝公子亭,解了河间之围,而今又给赵侯献计,让赵得了河间,这世间事多么荒谬。
“从前老师说赵公子缓在临淄因为人狂傲,为人所乘,被杀死于临淄街头,引得赵国伐齐,兵围河间。若公子缓不狂傲,是否就能幸免于难?”公孙启问。
俞嬴看着公孙启,到底是小孩,去敌国为质,哪有不怕的,但俞嬴还是说了实话:“或许能,或许不能。很多时候被害,并不一定是这个人做错了什么,只是那害他的人有利可图罢了。
“当时田氏要挑起赵国与从前齐侯的矛盾,使自己篡位时赵国不加干涉,甚至想利用赵国之手除去齐侯,公子缓自然是最好的工具。即便他不跋扈,没有在宴会上对齐侯不敬,田氏怕是也会找别的由头把他卷进去——事实上,我觉得公子缓在宴会上对齐侯不敬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恐怕也是受了有心人的挑拨激将。”
公孙启小脸有些忧郁。
俞嬴一笑:“却也不是说公子缓就定死无疑。”
公孙启擡眼看她。
“他若于当时局势更清楚些,自己更谨慎些,始终没有让田氏找到可乘之机,身边又有像我这样的老师和像令将军这样勇猛之将护卫,田氏或许就会去想别的办法了。”
公孙启想了想,点点头,脸上重新又露出笑意。
俞嬴在心里轻轻叹一口气,在齐国临淄有许多质子质女,有的受人追捧,有的四处钻营,有的受人轻视,而启无疑是最难的那种——受人敌视,至少开始这阵子会很艰难。
俞嬴很想给启讲讲临淄质子质女百态,却恰巧在路上遇见中山国送往齐国的质女。
中山国是戎狄建立的国家,在燕国西南,其位置很是微妙,恰把赵国之西北与东南割开。从前魏文侯的时候,为魏国所灭,成了太子击也便是当今魏侯的封地。但魏国与中山并不接壤,后来魏国无暇北顾,赵人控制了中山,而就在前两年,中山复了国。
接壤之邻国多不融洽,燕与中山便是如此,但要说有多大仇怨,却也没有——燕国虽弱,中山也是不太敢惹的。先前燕国大夫高已从邯郸回燕国经过中山,被戎人的一支阻了一下,高已知会中山君,事情解决得还算痛快。
俞嬴算不上喜欢中山国,却喜欢这位中山公子怡,单看她面容,听她说话,就让人心神怡悦。
公子怡不是那种端庄冷清的美人,也不柔弱可怜,她更像只清晨的林间小鹿,带着一种让人看见便想展颜的活泼率直之美。
公子怡雅言说得很好,跟着燕人一起叫俞嬴先生。
晚间宿于荒野,帐篷间点燃篝火,公子怡便与俞嬴在篝火旁说话。
令翊是男子,不方便与他国女公子坐在一起,便另起火堆,坐在不远处。启也坐到令翊旁边去。
公子怡笑,与俞嬴小声道:“公孙这是把自己当大人啦。”
俞嬴悄悄比个“嘘”的手势,也笑起来。公子怡笑得眉眼弯起。
俞嬴拿长铁签勾着粟米饼在火堆上烤,烤半截,将身旁小坛中的醓醢挖出一些来涂抹到粟米饼上,再烤一烤,香气四溢。
俞嬴让公子怡,公子怡笑着接过去。
俞嬴扭头,看那边干啃饼的两人,让人将其余几个抹了醓酱的饼给令翊和公孙启端过去。
俞嬴再烤第二枝。
公子怡也扭头看一眼那两人,轻声问俞嬴:“先生见过齐侯吗?公子午呢?齐国这些公子公孙比那边的令将军如何?”
俞嬴一时语塞,她自然是见过齐侯剡和公子午的,只是那时候他们跟现在的启差不多大,印象中两个人相貌都很清秀。田氏从前是陈国宗室,几百年的世家旧族,从祖上起,不知娶过多少美人,是以田氏子长得都不错。
公子怡等着她回答。俞嬴扭头看一眼令翊,悄声道:“俞嬴在燕国,自然觉得令将军是最好的。令将军之美,美在健朗直率,便如北地的山川,挺拔高峻,如北地的河流,浩荡开阔,如松如柏如骏马如——”俞嬴取下一个粟米饼,“这寒冬旷野中用篝火烤过又抹了鲜香醓酱的饼子……”
公子怡笑得差点呛着,忙取过篝火旁温着的水来压了两口。
俞嬴咬一口,慢慢地嚼完:“最是够味。”
那边火堆旁令翊先是抿着嘴笑,接着嘴角越发上扬起来,眼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却卡在了“饼子”上。
公孙启看看令翊,眼中带着些看笑话的意思,呵,一看令将军就没怎么让老师坑过,这回知道了吧?老师夸人是白夸的?
令翊扫小崽儿一眼,眼神飘到更远处,又撤回来,接着啃自己的——抹了鲜香醓酱的饼。
令翊放下饼。公孙启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了。
令翊像俞嬴一样,擡手在他脑袋上摁了一下。
俞嬴话音却又一转:“临淄少年自然也有临淄少年的好。锦衣华服,谈吐文雅,眉眼似乎都比旁国的公子王孙们更精致些。那是临淄这种几百年繁华阜盛之地养出来的气韵。公子会喜欢临淄的。”
“我从前也听说,没有一个去过临淄的女子会不喜欢临淄,又听先生这么说,怡就更放心了。”公子怡笑道。
那边的令翊看公孙启吃完了,让他喝两口水,催他赶紧去睡觉。
这边女子们的话还没聊完。
启走了,令翊走得也更远了些。公子怡对俞嬴诉说起心事:“阿姊去了魏国,小妹去了赵国,怡来了齐国。说是质女,其实君父是希望我们能进入君侯宫中,或者被有权势的公子看中。中山弱小,又是戎人,若直言许亲,只恐大国不愿。”
公子怡叹口气:“至于能不能被君侯或哪位公子看中,全看造化。母亲说,不管是齐国还是赵国魏国,入了这些万乘之国贵人的眼,若得生下一儿半女,这一生也便有依靠了,从此平安富贵。唉,哪里那般容易呢?我等女子便如乱世浮萍,漂到哪里,最终如何,半点不由自己。”
俞嬴自然懂。在临淄质女中,固然有真正交质的质女,更多的却是公子怡这种。从前阿翁老病,将自己送到临淄,也是希望自己能被某位权贵公子看中,从此受那位公子庇护。是啊,哪那么容易呢?
公子怡歪头看俞嬴:“若怡能如先生这般就好了。怡虽不知道先生做过什么,但燕国公孙称呼先生老师,令将军及所有燕人都这般尊重先生,先生一定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俞嬴想了想,认真地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俞嬴不过是沾了从小在列国胡混的光,对列国更熟一些。等公子到了齐国,听的多了,见的多了,对齐国对列国事更熟悉,俞嬴做的事,公子也能做。
“即便不是像俞嬴这样四处跑,只是在后宫后宅,只要公子自持本心,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能活得耀眼精彩。俞嬴曾见过一位太后,她起先只是一位不起眼的媵人,后来成了夫人,扶着自己的儿子当上国君。
“其子年幼,权臣当道,太后用权臣之间的矛盾护住其子的君位,后来更是于宫廷之中埋伏甲士,一举铲除了那权臣。
“后来其子掌握了大权,太后也年老了,但有外国使节来,未尝有不拜见太后的,国中若发生大事,国君卿相未尝有不询问太后意见的——那不是因为国君孝顺,那是太后用她几十年的胆魄智慧积累的威望。”
公子怡听得入神,过了一会儿才点头,低声道:“希望有一日,怡也能如这位太后一般。那时候君父和母亲一定以我为荣。”
俞嬴微微一笑,我们开始的时候,都是这般期望的。
公子怡正色对俞嬴行礼:“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怡若有机会,定报先生指点之恩。”
俞嬴忙还礼:“不过闲聊,何曾指点公子什么。公子不必客气。公子与俞嬴在这原野上萍水相逢,即是有缘,俞嬴自然愿意有缘人日后顺遂康泰。”
篝火越来越小了,俞嬴扭头,令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公子怡与俞嬴道别,回她自己的营帐。
俞嬴将火熄了,正欲回帐,看到大约是巡视一圈回来的令翊。有这么一位既勇武又不是只有武力的将军随行,真好啊。
想到之前在篝火前与公子怡拿令翊打趣,她们声音虽不大,但想来令翊也是能听到的,俞嬴笑着对令翊行礼道歉:“之前一时吃多了饼子,脑子不很清醒,说了些胡话,还请将军莫要责怪。”
令翊要笑不笑地看着俞嬴:“‘说了些胡话’……先生哪句是胡说的,哪句不是?”
俞嬴瞬时明白过来:“说将军之美,如山川,挺拔高峻,如河流,浩荡开阔,如松如柏如骏马,这些自然都不是胡说,这些都是俞嬴肺腑之言。”
令翊眉眼弯起,嘴角却绷着:“哦?”等她接着说。
“这个,像‘用篝火烤过又抹了鲜香醓酱的饼子’嘛,”俞嬴难得打个磕绊,“也是实话。将军问问这旷野中人,在这样的寒夜,一个烤得热乎乎香喷喷的粟米饼和明珠美玉,哪一个更好?相信没有人选后者。”
“嗯,‘够味’是吧……”令翊斜睨,笑问。
“够味”这话回想起来,实在有些轻薄了。俞嬴清清嗓子,正色道:“从前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君上治燕,我等众臣都是或盐或葱一种佐料,将军无疑是诸多佐料中最重要、最够味的那一种!将军日后可是要做上将军的人。”
听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令翊绷不住,笑出来。
俞嬴也笑了。看他眼睛里藏着的星光,俞嬴觉得哄小君子固然费事了一点儿,但是就这样的笑容,这样的星光,再费事也是值得的。
哪想到这小君子并不放过她:“先生还说,‘临淄少年有临淄少年的好’。这‘好’是被我抓住的公子仪那样的吗?”令翊自言自语,“齐国不以其为质,却要改遣别的公子来,可见这位公子仪着实受齐侯看重。”
俞嬴还在琢磨怎么接着哄这位小君子,听他又道:“你们还说‘没有一个去过临淄的女子会不喜欢临淄’,先生也喜欢临淄吗?”
俞嬴脸上又浮出笑意:“那不过是安慰中山国公子的。俞嬴不喜欢临淄!”
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令翊狐疑地看看她。
“真的。”俞嬴点头道。
“若没有旁的事,俞嬴就先回帐了。”俞嬴笑道。
看着她的背影,令翊在心里“呵”一声,信你才有鬼!这回去临淄倒要看看……
有公孙启,有令翊,又加了个公子怡,俞嬴一路过得热闹无比。快活的日子容易过,热闹的路途容易走,一行人到临淄颇快。
到临淄的这日,天气却不太好,正在下小雪。
俞嬴死的那一年也常常下雪。这样的天气,与十几年前一般无二的临淄城门,俞嬴几乎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守城门的兵卒一见俞嬴等的文书节符,便请他们稍候,快步去请守城官长。
守城官长脸上挂着笑走过来,先是验看文书节符,看完很客气地与俞嬴等寒暄:“这样的天气,尊使一路行来,真是辛苦。如今雪下得有些急,此时进出城的又不多,尊使与将军何妨请公孙在此暂避?”
令翊微皱眉。
俞嬴笑着看那守城的官,这雪就叫“下得急”吗?
守城的官陪笑。
“不多叨扰了,多谢。”俞嬴笑道。
守城官长也没多说什么,笑着看他们迤逦一行进了城。
来齐国为质,没法带许多兵马,俞嬴等连侍从带护卫兵卒也不过五六十人而已。连上公子怡的四五十人,看起来却也不少了。
刚行至临淄最繁华处,对面过来一行车马,约四五十人。车都是华车,马也是骏马,车上马上为首的人都锦衣华服,是一群由侍从拥簇的临淄世家子。
“对面穿蓝袍的,可是燕国令翊?”马上一个着裘衣紫袍的年轻人极不客气地问。
令翊脸上带着点笑:“是我。”
“就是你抓的公子季范?”紫袍年轻人又问。
季范想来是公子仪的字。令翊点头笑道:“不错。尊驾拦路于此,这是意欲何为?”
“何为?听说你勇武得很,是燕国第一猛将。我要跟你比剑。比得过我,放你们过去,比不过,要么回转,要么——”紫袍年轻人一笑,“从我□□钻过去。”
众世家子大笑。
令翊微皱眉,看向对面找死这位:“尊驾怎么称呼?”
“田歇。”
又是一位齐国宗室子。令翊想起俞嬴从前与他说的田成子的事,这莫非就是那位田成子想看到的,临淄城中宗室遍地走,砸块石头,狗不一定叫,却一定有一位宗室子叫唤……
车内,公孙启脸色有些凝重地看着俞嬴,俞嬴拍拍他的胳膊,轻声道:“放心,令将军应付得来。”
令翊淡淡地道:“我与公子季范没有私怨,抓公子时,两国正在对战。如今尊驾来找我,莫非对两国议和有甚怨言,想要再次挑起争端?”
对方大概没想到一员勇将竟然还有这般口齿,愣了一下。
旁边一个身材高大威猛穿黑衣的年轻人恨恨地看着令翊:“你跟公子季范没有私怨,跟我可有私怨!”说着竟然招呼都不打,手执长矛,骑马奔过来。
令翊吩咐一声他身后的护卫首领犀:“看好公孙和先生。”
说着抽出身后背着的长矛,纵马上前,仰头避过那黑衣年轻人的矛,马势不减,径直朝那年轻人撞去。
黑衣年轻人忙撤矛拨马。
令翊的马从他身旁错身而过,长矛的柄砸在黑衣年轻人前胸。
在马的冲力和令翊的腕力下,年轻人应声落下马,滚出几步远。
黑衣年轻人坐起来,一呕,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嘴角儿渗出一点鲜血。可知这一下虽不是用矛尖扎只是用矛柄打的,却也受了伤。
从黑衣年轻人骑马冲过来到被令翊一个照面打下马,不过一两息之间的事,那些骑马坐车挡道的临淄世家子都还没反应过来,此时不免愣住。
黑衣年轻人硬撑着站起来,那些临淄世家子才忙令侍从来扶,又有侍从来捡起黑衣年轻人掉落的长矛,牵走他的马。
世家子们互视一眼,大约实在想不到这个令翊如此厉害——他用矛柄,显然是手下留情了。世家子们心下有些胆怯,但就这般退了,又面子上过不去。
之前叫着要与令翊比剑的紫袍裘衣年轻人冷笑:“让我会会这位燕国猛将。”说着便要纵马上前。
却听到远处传来车铃声。
众世家子回头,便是那神情最嚣张的紫袍裘衣年轻人神色都缓了下来,其余人恭谨地让开路。
那是一辆不算华丽甚至有些旧的安车,两匹马也算不得神骏,后面跟着的侍从甲士却很威武整肃。
车从世家子们中间穿过,停在他们前面。从车上走下一个人来。
这个人三十余岁,身材颀长,略显瘦削,长眉丹凤眼,高鼻薄唇,是一副很清正的相貌。他神情算不得严厉,可他只是这样不笑不说话地扫了那些世家子一眼,世家子们就头垂得更低了。
令翊微擡下颌打量他,突然想起俞嬴说的“临淄少年”,眼前这位倒退个十年二十年,倒勉强能衬得上先生口中临淄少年的美名。至于那边那些个,呵……
这人转过身往燕国使团这边走几步,笑着颔首行礼道:“向得遇公孙及太子太傅和令将军,幸甚至哉。适才小辈们上前嬉闹搅扰,还请公孙、太子太傅及令将军原宥。”
令翊方才知道,原来眼前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齐国相邦田向,难怪……
令翊下马,俞嬴和公孙启都从车里下来,双方见礼。
令翊发现田向似格外专注地看了看俞嬴,心里对其评价立刻跌了下去,还相邦呢,没见过女使节?令翊看一眼俞嬴,还是我们太子太傅,见什么人都是这样一张无风无浪微笑着的脸。
令翊对田向笑道:“贵国诚乃泱泱大国,就是礼仪多。翊今日算是见识了。”
田向微笑:“今日真是失礼了。改日寡君及向都定设宴赔罪。”
令翊一笑,不再说什么。
“今日天气不佳,就不多打扰公孙及两位尊使了。公孙及两位尊使请。”田向笑道。
之前一直被侍从扶着的那个吐了一口血的黑衣年轻人突然上前大声道:“相邦,克还想和他再战一次,被打死也不怨。”脸上是抹不去的戾气和疯狂。
旁边的世家子听他这样与田向说话,都忙低头拽他衣裳。
田向神色淡淡地看着他,还未说什么,却听燕使那边一个含笑的女声:“相邦太客气。其实说什么失礼呢?不过是两国年轻一辈的军将之间切磋一二罢了。既然这位将军还欲切磋,相邦允了便是。”
田向扭头看俞嬴,微笑道:“向是怕伤了谁,坏了两国和气。”
“不过切磋,何必以命相搏?俞嬴看相邦腰间挂着一个青石坠子,若不甚贵重的话,何妨给他们当个彩头,挂到旁边楼顶檐角上,谁射下来便嬴,这个坠子也归谁。”俞嬴笑道,“相邦以为呢?”
田向停顿片刻才道:“善。”
说着真的解下腰间坠子递给身后一个侍从,侍从快步跑向旁边的高楼。
不过一会儿工夫,那个暗红丝线络着的小青石坠子便挂在了楼顶的檐角上,在风雪中荡来荡去。
楼高,那个坠子又实在不大,又是这样的天气,这跟万乘之国两军大战时射对方大将军皮胄上的缨子也差不多了。
“客不压主,请。”令翊笑道。
田向又客气一回,便回头看向身后众世家子,对一个未曾说过话的灰衣年轻人道:“孟明,你来。”
那年轻人恭谨地行礼答是。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弓,略拉一拉,便伸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羽箭,将箭搭在弓上,扬起,略停顿,箭朝着那飘摇的坠子射去。
一个东西飘下来。
“中了!”世家子们欢呼。
但随即大家发现好像又不大对。
果然,侍从跑过去捡起来的只是那坠子下面的穗子。
众人再仰头看,世家子们脸上露出些幸灾乐祸的神色——现在没有穗子坠着,那青石坠子摇摆得更厉害,也显得愈发小了,孟明尚且能射中穗子,看你令翊能射中什么!
令翊神色平静地取过弓来,如那青年一样,略拉一拉弓弦,便伸手接过侍从递上的羽箭,将箭搭在弓上,扬起,略一停顿,箭朝着那坠子射去。
不起眼的青灰色坠子比雪快很多地掉下来。世家子们都神色变得很难看。
田向的侍从将青石坠子取过来递给田向,田向笑着亲手交给令翊:“令将军武艺令人敬佩。”
令翊笑着道谢。
双方再次行礼,田向请燕使一行先行。
走出一段路,令翊略歪头,看一眼后面风雪中的田向和临淄世家子们,笑了一下。
车内公孙启问俞嬴:“老师,我们一来就给了他们没脸,他们会不会更加报复我们?”
“只要我们来,他们便会报复,至于更加报复——倒也不一定。田向这个人有两分风度,还有点真真假假的君子气。令将军当众折了他脸面,他倒不会让人去报复令将军,甚至还可能起惜才之心,拦着不让人暗害令将军——主要是怕人说他小气输不起。”
令翊在车外皱眉,先生怎么对这位齐国相邦这样熟悉?
后面中山国使团的公子怡在车内拍着胸脯,惊魂未定,原来当质子质女这般跌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