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有绝技
齐军半渡,河水滚滚而来。尚在河中者,多因不谙水性,被水冲走,溺水而死。其中包括大将田唐。
将旗已倒,战鼓漂在水上,本已经聚集成阵的北岸齐军失了主将,身后又有滔滔河水,登时大乱。没有战阵的齐国兵卒面对摆着严整阵势的燕军,便如羊入狼群,有的被剿杀,有的被战车冲击,自己跳进河水。
有幸尚未渡河的后队齐兵见大势已去,纷纷后退溃逃。待负责断后的齐将宋易收拢残部,齐国五万大军,只余一万多了。
经弱津城北无名渡口一战,齐军元气大伤,宋易不敢再与燕军对战,退回到不远处的弱津城,并遣使回国报讯。
燕军大捷,还是近些年对齐军从未有过的大捷,燕军营内,不管军将兵卒都兴高采烈。实在是这几年太憋屈了。从前齐人偶尔也侵燕,但没近几年这般频繁。自齐侯剡继位,似乎就认准了燕国欺负。
比方说前年,不知怎么的,魏竟然约同秦国一起攻打起了一向与自己较为亲睦的韩国。韩国在三晋中最为弱小,哪里禁得住魏秦之兵,立刻向齐国求救,齐国答应去救韩国,整军——转头来攻燕国!这就譬如三只凶悍大鹅嘎嘎打架,吵醒了黄犬,黄犬转头把老老实实趴着的鸡咬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齐国前年侵燕,去年侵燕,今年又侵燕,简直比秋冬季来劫掠的东胡人来得还勤!
燕国打不过齐军,每每只能向三晋求救。真是难得有这样燕军自己的大捷!
营地里就跟过节一样。兵卒们不饮酒,但也吃上了平时吃不上的肉羹,军将们则开了庆功酒宴。
令朔郑重向诸人介绍了俞嬴,极恭敬地称呼她为“亦冲先生”。
从前,只有当时参与讨论军机的少数高阶军将认得俞嬴,其他诸将只是听说,这回都认得这位亦冲先生了。
令朔请俞嬴居左首而坐,俞嬴十分推辞:“此大捷,上是燕国和君上的福祉,中是将军指挥得当,诸位协同谋划冲杀之功绩,下靠兵卒们浴血奋战。俞嬴不过建言一二,在此大宴上,岂敢居左位?”
诸军将有真心认了俞嬴这位谋士的,有对谋士为女这种事别扭的,也有自恃功高的,却没有没眼色的——这位亦冲先生是将军门客,代表的是将军!
当下便有一个相貌极憨直的军将道:“先生不坐此位,吾等越发该去帐外了。”
其余诸将也忙相劝。
俞嬴笑,哪里都是这般,先还觉得燕人率直呢。
那便坐吧,又不是没坐过。俞嬴按照惯例又推让两次,便坐了令朔下的左首。
俞嬴一眼扫见令翊,他刚才可没劝自己……
令翊也看她,嘴角挂了一抹笑意,似颇有些揶揄之意。
俞嬴懂他的意思,年岁小,看不得这些虚虚飘飘的。俞嬴想起自己从前跟阿翁学礼仪的时候,总是不耐烦。如何吃饭,如何行礼,如何坐卧,如何乘车,连怎么脱履都有讲究。有一回实在烦了,对阿翁道:“如今礼崩乐坏,谁还讲究这些?”
阿翁默然,过了片刻才说:“多会一些总是好的。”
阿翁师从孔门子西,是大儒弟子,学了许多仁义诗礼在腹内,怀抱一腔热忱游走诸国,先是去齐,后来之鲁之宋,晋自然也是去过的,都未被重用,直到来到夹缝中的俞国。
俞国不过几城之国,难得见大儒,立刻拜阿翁为相邦。
阿翁就这样一辈子卖给了俞国。
辅佐一任又一任国君,国亡了,还养着自己这个漏网没死在兵乱中的国君之女,管吃管喝,教识字教礼仪,并寻找其他宗室,于诸国四处奔走,企图让俞国复国……
后来奔走不动了,再次带着自己来到齐国,用他本就不多的家财和俞国印玺为敲门物,让自己与齐国宗室、诸国质子质女相交,希望能让自己找到个一国国君之女当有的“归宿”。
老翁何其天真……
在这样欢庆的宴会上,俞嬴不合时宜地想起旧时人,旧时事。俞嬴在心里叹口气,如今再世为人,中间十几年做鬼的事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到底有鬼欤,无鬼欤?做鬼的时候不知道是否与老翁相见了,他对自己卖弄权术四处钻营鬼混的样子,该是失望至极的吧?
俞嬴瞎想的时候,并没有耽误微笑着随令朔及诸将一同祭饮、祝酒、请让之类,实在是这些事做过太多次,太过熟悉了。
到底是军中,到底隔河弱津城中还有齐军,宴上不免还是谈起当前的战事。
令朔问:“先生以为,齐军会就此退兵吗?”声音里满含希冀。
俞嬴虽然不愿在这样的庆功宴上让令朔、让诸军将失望,却还是说了实话:“俞嬴以为,怕是不会。”
令朔皱眉,想了想,问:“先生,这是为何?从前三晋来救,齐军并不恋战,打不赢也便退回齐国了。”
“魏国强大,赵人勇猛,韩国也有从前晋的底子,三晋合一,当今天下几无敌手。齐人如何能不退?又如何敢不退呢。”俞嬴道。
她把这事再剥一层:“若此次我等是正面列阵,与齐人以车乘兵卒拼杀胜了,对方或许也会退。如今,齐军虽被歼灭大部,却会把此次燕军之胜、齐军之败归结于侥幸,毕竟我等不能再决一次桃花渡。”俞嬴省去了后半句,毕竟一直以来,燕军对齐军败多胜少。
看众人皆怏怏,面有忧色,俞嬴扬声:“齐人不知,这固然有君国福祉天地造化之功,亦是我燕军上下一心,不惜性命,奋力一搏之力。这大捷,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日后我等让齐人败退的时候有的是呢。”
众人让她说得再次振奋起来,纷纷道:“先生说得是!”
令朔举起酒爵,请大家共饮。
俞嬴也举起酒觚,兵法上总说哀兵必胜,但哀得太过,甚至被打怕了,却也胜不了。总要有些令小君子眉宇间那股劲儿才好。
俞嬴再看令翊,两人四目相对。俞嬴先笑了。
因为处于战时,庆功宴时候并不长,也不可能让爱酒的军将喝尽兴。令朔再祝酒,众人饮了,便散了宴席。
其余诸人都是部将,无需客气,但对俞嬴,这位从前的俞国宗室女,如今的上宾,令朔总要有礼敬之姿。
俞嬴哪能让一军主将相送,忙笑着推辞:“将军请留步。”
令朔再次相让,俞嬴再次推辞。
两人正客气着,令朔身后的令翊懒懒地道:“叔父,翊送先生回去吧。”
俞嬴看一眼令翊,对令朔笑道:“如此,就麻烦都尉吧。将军请归帐。”
俞嬴对令朔行礼,令朔还礼,令翊也马马虎虎地对叔父行个礼,俞嬴便与令翊一同走了。
令朔在后面看着他们,亦冲先生似乎说了什么,翊扭头看他,也说了什么。亦冲先生走路的样子介乎贵女与士人之间,既有贵女之雅,又带着些士人的洒脱,大约是受师门陶染的缘故。翊一副不羁的样子,但令朔总觉得他今日似乎不羁得有些不一样。
谁不曾年轻过?令朔笑一下,又皱起眉,想起宴席上俞嬴说的齐军不会退兵的事。
其实俞嬴就是再客气一次,多谢令翊相送。
令翊扭头:“宴席间,我看先生眼中有些感慨悲伤之色。”
俞嬴笑:“哦?都尉竟看到我感慨悲伤?”俞嬴有些诧异,看来今日真是有酒了,竟然让心中所思所想上了脸。周公说酒不是好东西,果然!
“似先生这种,悲伤却含笑,喜悦却冷着脸,发怒时面色平静,忧虑时一脸旷达,这莫不是师门绝技吧?想来很是难练。”
俞嬴再笑,懒得跟他斗这种口。
“先生为何不答?”令翊执着地问。
俞嬴停住脚,对他叹道:“能让都尉看出来,这项师门绝技,俞嬴真是学得不精,还需多加习练才好。”
令翊:“呵——”
已经到了营帐前,俞嬴再次笑着谢他。
令翊挥挥手,扭头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都尉——”
令翊半转身回头。
“俞嬴有一事不懂,请教都尉。”
令翊皱眉看着她。
“诸人都在欢饮,都尉盯着俞嬴的眼睛看什么?”
令翊愣住。
俞嬴笑着对他颔首,再次作别,走进营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