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是不可能退休的,只能好好干活天天向上。
这几年王守文待在吏部,暗搓搓完成了一轮大明公务员的结构性调整,后果就是现在和他对接的人大多是他祸害过的。
六部尚书有事来内阁,不找李东阳这个首辅光找他,笑呵呵地给他递方案:我们这里有个计划要做,你看成不成吧!陛下那边你啥时候去说!人啥时候给?经费啥时候到位?
真正到了这个位置,才知道曾经的我竟是这么讨人厌的一个人!
偶尔看他们忙到受不了,杨廷和还会搭把手让他们减减压(大概是怕压榨狠了他们两个新人辞职不干)。
六部尚书给王守文加了活,底下的人自然也要加班,朝中上下生机勃勃,只要是能跑能动能吃能喝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全都得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宏大的第二个十年计划中去。
相比于小王阁老从小到大永远不变的忙碌,修哥儿的人生可就要正常多了。
他跟他爹一样每天在长安街这个大家庭里到处撒野,却在他爹的庇佑下没有被忽悠着跑去撑起神童二代的名头,而是开开心心度过了完整的童年,习字后他也继承了他爹的书信摊子,带着小伙伴们出去摆摊帮有需要的人写信了。
写累了可以直接去王文素家玩,跟王文素学数学换换脑子,王文素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搞研究,不仅在整理古代算书,偶尔还承接京师那边的项目,帮他们完成数学模型的构建以及带一带学生。
作为极其重要的基础科学,哪个项目不需要数学人才?王文素现在已经算是京师大学的特聘教授了,不过没事的时候还是喜欢独自在家里搞研究。
他父兄知道他如今在京师大学地位超然,经常会命人给他送钱送东西,金钱上完全不需要他操心。
即使王守文现在越来越忙,在朝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王文素还是把让数学这门学问焕发出新生机的王守文当做灵魂知己、毕生挚友。
因此他平时虽然不爱见外客,对修哥儿这个小客人却非常有耐心,修哥儿想学什么他都会认真教。
修哥儿在数学世界里徜徉过后,才越发知道过目不忘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他就算能把圆周率后面几百位一个不错全背下来,若是没掌握方法和原理也是没办法去利用这些数字的。
王守文的朋友很多,愿意教修哥儿东西的人也很多,修哥儿每天到处瞎跑的时候都是边玩边学,日子过得很充实。
到了正德元年,修哥儿就十一岁啦。他爹让他可以和堂兄他们一起去塾馆念书了,他没去过塾馆,对上学很感兴趣,便积极地趁着开春后的第一个休沐日跟着他爹去拜师。
塾师负责的是入门开蒙,算不得正经老师,但他爹是个很重视教育的人,认为只要是能给人传道受业解惑的前辈就很值得尊敬,所以还是抽空亲自领着他登门拜访塾师。
一路上,修哥儿问王守文:“塾馆教数学吗?教物理化学吗?”
王守文闻言摇了摇头,说道:“不教,只教四书五经。”
修哥儿有些失望,但是听说考科举考的就是四书五经,所以也没吵嚷着说自己不要学这个。
他祖父是状元,他爹是状元,李东阳这位师祖老是笑着拿他打趣,说他要是也考个状元就是一门三状元了。修哥儿很想考!
修哥儿劲头十足:“我会好好学!”
王守文抬手摸摸修哥儿脑袋,让修哥儿放松心情对待就好。
他们家不缺进士,他哥王守仁甚至奇异地立了不少军功,从贵州归来途中还不小心粉碎了宁王的造反阴谋,愣是给混了个新建伯。
大明非军功不能封爵,王守仁这种文臣出身得了个伯爵的真是稀罕到不能更稀罕的存在。
连老家那边都已经紧锣密鼓地扩建起了府邸,改成响当当的新建伯府。
王守文兄弟俩都是念旧的人,也不怎么追求享乐,两个人都坚定拒绝了朱厚照的赐的新宅,仍是住在原来的府邸里谁都不肯搬走。
最后朱厚照只能把隔壁的宅子赐给了他们,让他们凿个院门连着住。
王华告老还乡以后,王守俭他们也跟着回余姚去了,家里其实不那么挤了,不过大伙骨子里都是喜欢大宅子的,见朱厚照不肯再收回成命后就开开心心地排排坐分宅院。
现在不仅王守文自己有独立的书房可用,连修哥儿也拥有自己的小书房啦!
其实依着王家这种势头,说不定修哥儿直接躺平更能让人放心。不过王守文不是那种为了避免被人猜忌就让自家孩子受委屈的人,不管修哥儿想过什么样的人生他都会支持。
父子俩拎着束脩来到了塾师家,没带什么厚礼,就是依着古礼带着一捆肉干,一共十条,一路都是修哥儿亲自拎着。
塾师听了书童的传报,鞋袜都没穿好就急匆匆出来相迎。
修哥儿跟着王守文学过《蒙求》,“蒙求”二字取自《易经》那句“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指的是懵懂的人向我寻求教诲、解决疑难,后人便给启蒙书取名《蒙求》。
王守文教的是唐代一个叫李翰的人写的《蒙求》,里头全是人物掌故,经王守文一解说可以了解很多很多有趣的人和事。
瞧见塾师急切出来相迎的模样,修哥儿就想起《蒙求》里的一句“周公握发,蔡邕倒屣”,讲的是周公和蔡邕都很重视人才,得知自己看重的人登门后哪怕正在洗头也会握着头发出来相迎,匆忙之间甚至会倒穿鞋子!
修哥儿在他爹的影响下也很尊敬师长,乖巧地把束脩呈了上去喊了老师。
塾师都五十几岁的人了,还是开心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邀他爹坐下吃茶,尝尝他们自家做的米糕。
一听有自家做的吃食,修哥儿就知道一时半会走不了了,顿时坐在一边听他爹和塾师闲聊。
父子俩尝过了师娘亲手做的米糕才从塾师家离开。
塾师送走了王守文这位年轻的阁老,一直压抑着的喜悦终于都憋不住了,喜不自胜地把那束肉干摸来摸去,仿佛收到了什么稀罕的大宝贝。
他老妻觉得简直没眼看,没好气地笑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肉干是金子做的。你这么摸来摸去,别人还敢吃吗?”
塾师嘴巴快咧到耳朵根了,回道:“你懂什么?这可是王学士亲自送来的,王学士唯一的儿子还喊我老师,给我金子换这肉干我都不换!”
不过都说有好事发生不炫耀一下就像穿着锦衣走夜路一样没意思,塾师当天就邀了几个好友过来就着香喷喷的腊肉喝几口小酒。
那腊肉片得极薄,仿佛多切一点都会让他肉痛不已。
吃酒的时候塾师就开始吹嘘:“看到这腊肉没,这可不是普通的腊肉,而是王学士亲自带着孩子送来的束脩……”
于是修哥儿还没正式开始背着书包上学堂,京师很快传遍了:小王阁老家的娃儿要上学了!
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家甚至已经打听到修哥儿在哪家塾馆读书,连夜把孩子转过去争取自家孩子能跟修哥儿当同窗。
第二天王守文上衙时遇到国子监祭酒,对方还特意和他聊了几句:你儿子啥时候从塾馆结业?结业后会送到国子监来吧?你家就一个孩子,他不入国子监谁入国子监?国子监急需你儿子这样的鲶鱼!
……看来这位国子监祭酒是学过鲶鱼效应的新学爱好者。
王守文道:“等他长大一点儿再说吧。”
国子监那地方平时还是寄宿制,王守文暂时不太想让修哥儿进国子监去。
说起来倒是很有意思,朝野之中把以京师大学为核心的一众学称为“新学”,而他大哥王守仁从贵州回来后自号阳明,不问朝政潜心讲学,讲的学问是“心学”。
读起来像是一个词儿,实则是截然不同的两门学问。
心学不算是王守仁首创的,据说可以追溯到孟子身上,真正成为一门学问得数南宋的陆九渊,当朝也有陈白沙、湛若水师徒俩早早窥其门道。
王守仁年曾悉心听出陈白沙讲学,经历重重变故后于贵州龙场阳明洞悟道,在明一朝将心学发扬光大,于是后世便把称这门学问为“陆王心学”。
前些年王守仁虽是主动去的贵州,遭遇的难事却也不少,期间还因为不习惯当地气候一度病重,经历过生死边缘的徘徊终归还是打磨出了那些独属于王阳明的主张。
他窥见了一心想要寻求的学问,回京后就辞谢实职,顶着新建伯的爵位开始开班授课,迫不及待地跟人讲述他于贵州悟来的学问。
湛若水师从陈白沙,于心学上也有许多感悟,时常和王守仁辩论不止,休沐日也学陈白沙那样在大兴隆寺收徒讲学,两人平时是关系极为亲近的挚友,搞起学问来却像是在打擂台,竟是都从那一次次切磋中不断提升自己的见解。
他俩连对方都能说服,还用担心说服不了其他人吗?
王守文了解到他哥的成圣进度,心中十分欣慰。他大力支持他哥潜心发展心学,并积极敦促他哥趁着居家讲学的长假好吃好喝养好身体,万一以后有什么乱子兴许还得他哥这个神奇的新建伯出马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