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早就习惯了夜里睡得早、早上醒得也早的作息,天还没亮就早早起来穿衣洗漱。
今儿有常朝,他虽然官阶不高,却也恰好在需要在奉天殿外排排站充人数,自然得按时过去上朝。
文哥儿草草用了些尚膳监送来的早饭,叮嘱谷大用他们照顾好朱厚照,便溜溜达达地去上朝了。
不用在外头等着宫门开启、直接跨过东玉河去上朝,对文哥儿来说也是一种挺新鲜的体验!
朱厚照一整晚都睡得也很香,睁开眼看到陌生的屋梁,感觉不太对。他重新闭上眼,再睁开,才回过味来,昨晚他是听着睡前故事睡着的,没有回东宫去!
朱厚照一骨碌坐起身来,转头左看右看,没看到文哥儿,倒是瞧见张永和谷大用迎上来行礼:“殿下醒了?”
朱厚照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一边左顾右盼一边追问道:“小先生呢!”
他那么大一个小先生,不应该一睁眼就可以看到吗!
张永便道:“小先生已经去奉天殿那边上朝了,殿下要不要多睡会?”
听说文哥儿去上朝了,朱厚照摇着头表示不睡了,迷迷糊糊地由着谷大用他们轮番给他擦脸穿衣。
他洗漱完毕,知晓今儿不是文哥儿当值,一会文哥儿要直接回翰林院去,便不甘不愿地转道回东宫去了。
为什么不能让他小先生多当值几天呢!
文哥儿哪里知道有个孽徒一天到晚想要他加班,他从小便早睡早起,作息早就跟他爹一样了,哪怕要去上朝也不显萎靡,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的。
他一路上看到脸熟的侍卫或内侍便笑眯眯地说一声“早啊”,见到脸生的侍卫或内侍也乐滋滋地说一声“早啊”,瞧着不像行走于宫禁之中,倒像是一大早起来到处遛弯的小小大爷。
你可曾逛过凌晨三四点的紫禁城?只要你在詹事府值夜,就可以纵享空空荡荡的禁宫大广场!
文哥儿抵达奉天殿外,同僚们已陆续就位了,杨廷和等人都没马上入殿,而是停下来问他昨夜值夜可还习惯,相当地关心他这个年纪最小的同僚。
文哥儿老实答道:“习惯的,夜里也没什么事,一觉睡到自然醒。”
是真的自然醒,他们这个年纪夜里也没什么别的事干,晚上天刚黑下去没多久就睡下了,早上可不就醒得老早吗?
他等早饭期间甚至还在庭院里嘿嘿嚯嚯地耍了一套拳脚,都是他从小跟着教习练出来的!
虽然没什么实战经验,但是他小小的拳头抡起来已经颇有力道了,以后路上遇到偷儿绝对敢见义勇为!
文哥儿表示自己完全没问题,要是以后大家家里有事需要找人帮忙值守,只管找他没问题。
毕竟除了他以外大伙都已经人到中年、有妻有儿,生活里头难免会有抽不开身的时候。他还小,可以多干点事(前提是真的有需要而不是纯粹让他加班)!
听文哥儿这么说,大伙也就放心了。
虽说让个小娃娃值夜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他们人手就这么多,谁都不想多值守几天,可不就得让他也参与轮班吗?
文哥儿在詹事府值守了一晚,王华也是挺担心的。等见到人后一瞧见自家儿子那副“皇宫塌了都不可能影响我睡觉”的模样,他那颗老父亲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
这小子都能一个人回江南到处浪了,值个夜也算不得什么。
王华才稍微安心了一些,跟着众人入殿内依序站定。
距离早朝还有一点时间,眼看朱祐樘一时半会还不会过来,大家难免交头接耳地闲聊起来。
王华感觉大伙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还是等消息传到他们翰林官这边,王华才知道这些家伙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昨天根本不像文哥儿自己说的那样“没什么事”,这小子让太子跑詹事府待了大半天不说,晚上还让太子夜宿詹事府!
若是只会哄太子也就罢了,听闻昨儿连陛下都去詹事府用的晚膳!
王家小神童的头一回值夜,可真是丰富多彩!
便是刘阁老他们当年在詹事府任职时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吧?
这老王也不知怎么生的儿子,一个两个都这么出众!
直到现在才从别人口中听完自家儿子值夜全过程的王华:“…………”
这叫没什么事?!
这还叫没什么事?!
你都让太子直接把被窝搬到詹事府去了还说没事,要怎么样才算是有事?!
王华整场早朝下来都恍恍惚惚的。
还要也没什么需要他奏禀或者决议的事儿,要不然一点名保准人人都知道他魂不守舍压根没在听。
下朝之后,王华就气势汹汹地回翰林院逮文哥儿。
父子俩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谈——
“你都干了啥?!”
“我没干啥啊。”
“你没干啥太子昨晚咋睡在詹事府?!”
“那你去问问太子咋想的。”
眼看老父亲瞧着快要当场发飙了,文哥儿才把事情始末给他讲了讲。
这事儿真不能怪他,谁能真跟个六岁小孩讲道理?他也不想上班还要兼职带娃的好吗?
只不过他们詹事府的职责本来就是辅佐太子,他一个干活的能说啥,只能无可奈何地尽一尽分内义务。
真不是他没事找事忽悠太子夜宿詹事府,那对他也没啥好处啊!
王华还是不太放心,忧心忡忡地追问:“你夜里没把太子殿下踢下床吗?”唉,老爹太爱生气了怎么办!
真拿他没办法!
张昇看了眼无奈扔掉手中竹枝的王华,笑着调侃:“别人家有这么个儿子不知得多高兴,实庵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要不然隔天京师就该有新的传言流传开,说我们的小神童不仅从小缺衣少食,还天天挨打!”
王华:“…………”
王华想到现在外头那些传闻,脸色顿时更黑了。
别说,这种可能性还真不小。
另一边,文哥儿回到《本草》项目组,勤勤恳恳地整理文稿。
其实不管是历代官修《本草》还是后来的《本草纲目》,都有很多内容是有待商榷的。
既然是要去芜存菁,那就必须要有取舍,而不是像修《永乐大典》那样一味地追求搞个大工程,一味地求全求齐。
现在修出来的这些条目须得进行新一轮的商定,再跟太医院那边讨论它们的去留。
本来这个活儿应该一边修一边干,争取先跟太医院那边拟好纲目再修具体内容,最大程度上减少工作量。
只是文哥儿中间回江南考试去了,翰林院这边又没人乐意像文哥儿那样频繁去太医院那边商讨细则,这一整年来便先就着各版《本草》埋头修了。
文哥儿回归以后翻到这些修好的稿子,唯一的感觉就是:脑壳痛,脑壳痛。
大部分内容好像修了又好像没修。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就像早些年流传甚广的故事那样——
机器出了故障请著名工程师去修,他查看过后在机器上划了一道白线,说“从这里切开,拆掉16圈线圈”。
光是这一个动作一句话,他便获得了一万美金的报酬。
有人质疑他为什么画一条线就敢要一万美元,他是这样回答的:“用粉笔划线只需要1美元,知道把线划在哪里要9999美元。”
这就是专业知识的价值。
修书这事儿是翰林院是专业的,但修医书他们不是专业的,他们很难断定哪些内容该选入《本草》之中,哪些内容又该果断摒弃。
连阅遍群书的老丘当初想到要修一本《本草格式》的时候,都因为自己三十年没怎么出京师而搁置了。
这不是端坐屋中看看书就能搞定的东西。
朝廷已经花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来修这本书,要是修出来的成果不甚理想,那无疑是等于白干了。
文哥儿虽然从小爱跑太医院玩耍,却也没达成医术专精的成就。
他脑壳痛了一会,只能认命地干起了汇总和跑腿的活,再次当起了翰林院和太医院的桥梁。
专业的事还是得专业人才来干!
文哥儿走到太医院门口,还遇到了许久不见的刘文泰。
刘文泰瞧见文哥儿抱着叠文稿过来,笑呵呵地说道:“《本草》还在修啊,我还以为已经修完了。”
刘文泰这位院判当初被排除在修《本草》的名单之外,心情很不愉快。
后来翰林院慢慢把那些只能算八品小官的御医们撇开了,刘文泰没少对他们冷嘲热讽。
现在见到文哥儿过来了,哪怕明知道文哥儿关系网极其庞大,刘文泰还是忍不住酸上一句。
没别的原因,纯粹是刘文泰老觉得自己现在坐冷板凳的次数越来越多和这小子脱不了关系。
要不怎么丘阁老的路子他走不通了,李阁老他们的路子他也走不通了?每次一开始都是好好的,他上门送礼讨好都很顺利,结果后头就没信了。
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
文哥儿哪知道自己不小心把刘文泰得罪狠了?
他听了刘文泰的话,便知晓翰林院还是瞧不上地位低微的太医院,只差没把御医们直接踢开了。
只能说跨衙门合作这种事本来就不容易。
连他正式上岗这段时间也是忙于各种公事私事没及时过来沟通。
有刘文泰提了个醒,文哥儿进去的时候没想着大伙还能像以前一样对他热情相待。
幸而小神童的面子还是有的,见是文哥儿过来了,御医们脸色都缓和下来,远没有刘文泰那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等到文哥儿诚挚地向他们表示“《本草》没你们绝对不行”的坚定态度以后,他们心里头那点芥蒂便消散了大半。
御医们和文哥儿叙了会旧,很快便不计前嫌地唤来手底下的学徒们,找医案的找医案、搞摘录的搞摘录,气氛一下子跟以前那样热火朝天起来。
一直忙碌到饭点,文哥儿才溜达回翰林院吃工作餐,顺便跟同僚们分享一下自己昨晚新创作的诗文。
诗文的具体内容自然是太子养羊!
再忙再累,也绝对不能忘记推锅!
必须趁着锅还热乎,牢牢把它扣在朱六岁的龙脑壳上!
咱们的太子天纵英才,六岁便这般牵挂百姓,甚至还决定要亲自养一只小羊羔来提醒自己和陛下勤政爱民!
厉害不厉害?
感动不感动?
是不是该对朱六岁进行鼓励式教育?
文哥儿积极地给大家介绍完诗文背景,最后终于图穷匕见——
咱们是谁,咱们是翰林官,是皇家御用笔杆子!
咱太子这么棒,就说你夸不夸吧?
同僚们:“…………”
怪不得你今儿没在太医院蹭饭,而是特意回来跟我们一起吃,敢情是在这里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