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哪里知道京师发生的种种变故,他自写信告完状后才发现寄出去的信不小心透露了自己在备考的事实。
可急逓铺那边都帮他把信送出去了,他想追也追不回来,只能懊悔生气害死人,生气让人没法好好思考!
钱福得知他自己说漏了嘴,登时哈哈笑道:“让你告状,藏不住了吧?”
那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的。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月,钱福依然留在东庄陪文哥儿备考。
为了不让文哥儿学得太难受,钱福偶尔会带文哥儿去拜访新朋友,比如曾经写信给丘濬夸过文哥儿的桑悦。
这人自从找由头回老家以后,就每天在乡里浪,日常吹嘘吴中才子天下第一,京师翰林院全是狗屁。
得知文哥儿就是京师那位有名的小神童,桑悦愉快地邀他和钱福去沧江风月楼吃饭,由他和钱福请客的那种。
左右自己也是要吃的,钱福很大方地表示这顿饭他请了,大不了没钱了他当场买诗换钱。
桑悦哈哈一笑:“你的诗在松江可能值钱,在我们吴中可不太值钱。”
钱福浑不在意地道:“钱福的诗不值钱,钱状元的诗估摸着还是值的。”
桑悦乐道:“那倒也是。”
两个都有些张狂的人凑在一起,倒是意外地对胃口。
沧江风月楼可是一处历史悠久、颇有名气的酒馆,据说当初元末明初那位曾经拒绝朱元璋招揽的杨铁崖就曾和朋友在这里饮酒作乐。
文哥儿自然是不喝酒的,就只凑凑热闹看看楼里的江南歌舞。
钱福见他时而好奇地往台上瞧,时而好奇地瞅瞅窗外的江景,不由笑着给他介绍起当年那位铁崖先生来。
杨氏后来隐居松江,与他也算半个老乡了,钱福从小便是听着杨氏的趣闻长大的,给文哥儿介绍起来简直信手拈来。
铁崖先生本名杨维桢,据传他父亲对他们兄弟俩十分看重,在他们到了读书的年纪后特意在陡峭山崖上修了处阁楼,在里头放了上万卷书,并且在阁楼周围栽了数百株梅花。
等到他们兄弟俩登上阁楼,他们父亲就把梯子直接抽走了!
接下来五年间,杨维桢兄弟俩就在山崖上埋首苦读,吃用皆用辘轳从崖底吊上去,不把书读完不许下来半步!
这种情况下,杨维桢兄弟俩自然只能与书和梅花为伴度过那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
所以,杨维桢后来便有梅花道人、铁崖先生等等别号!
文哥儿听得咋舌不已,杨维桢他爹可真了不起,为了让儿子专心读书连这种办法都能想出来!幸好是两兄弟,要是只有一个人被关在山崖上埋首苦读,那不得被逼疯?
不过这种事也是因人而异。
文哥儿感慨道:“杨家可真有钱,要是丘阁老少年时有这样一个山崖可以待着不下来,估计得高兴哭了。”
想想这百丈高崖上造房子,再栽上几百株梅花,顺便往里头搬上万卷书,前前后后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像老丘那样少年时穷得没书看、要靠两条腿走遍全乡去跟人借书的,怎么可能不羡慕这样一座以书和梅花为囚笼的“铁崖”?
桑悦本人也是个败家的,每次拿到书都是读完就烧,说它已经全部刻在自己脑子里,没必要再留着!听文哥儿在那感慨老丘的往事,桑悦奇道:“你倒是与丘大学士处得来。”
文哥儿骄傲地道:“世上就没有我处不来的人!”
有文哥儿这么个半大小孩在,钱福他们也只是待在沧江风月楼吃吃喝喝看看歌舞,没去别的地方找乐子,吃饱喝足便散场了。
回去的时候飘起了雨,好在船舱里淋不着,文哥儿就与钱福互出一路的题。等客船快回到长洲了,他才撑着伞跑到甲板上欣赏茫茫烟雨中的江南好风景。
钱福对春雨江南没甚兴趣,不知从哪掏出个便携酒壶倚在那儿仰头灌了两口,显然是在沧江风月楼那儿还没喝够。
文哥儿回到船舱一看,钱福居然又喝上了!他立刻跑过去把他酒壶给拿走,不让钱福每天把自己泡在酒坛子里。
钱福道:“你个没良心的,我特意陪你备考,你连口酒都不让我喝。”
文哥儿道:“我还不让丘阁老看书呢!”
钱福想想自己这待遇算是赶上丘阁老了,也就没有坚持抢回自己酒壶。他不怀好意地说道:“出来玩了半天,得给你加加课!”
文哥儿一点都不怵,还一本正经地回道:“那就辛苦你了。”
钱福啧了一声,摇着头道:“没意思。”
两人刚回到东庄,文哥儿就收到了来自京师的一大摞信件,还有老丘托人带给他的乡试辅导书以及……李东阳悉心为他装订好的《八岁状元诗》合集?!?!
文哥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回事?
算算日期,他的第二批信应该刚送到京师没多久啊?怎么突然就冒出这么厚一叠《八岁解元诗》来了?难道是老丘出卖他了?!
文哥儿一脸发愁地打开诗集,读一首,皱一下脸;再读一首,再皱一下脸。接着他又翻了回去,开始记仇!
好哇,他老师李东阳起的头!
他哥王守仁跟的风!
还有翰林院一干前辈以及同辈!
岂有此理!
竟欺少年穷!
全都记到小本本上,以后一定报仇!!!!!
钱福见文哥儿脸色变来又变去,变来又变去,瞅着那本诗集一脸愤愤不平的模样,好奇地拿过那叠《八岁解元诗》一看,登时乐了。他哈哈笑道:“可惜我不在京师,要不然我也要和诗一首!”
文哥儿闻言很气愤地看着钱福:“把我架在火上烤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吗?!”
钱福乐到不行,诚实地给文哥儿剖析大伙的心理:“没什么好处,但看你这样子很好玩。”
文哥儿更气了。
就知道这些人一点都不关爱孩童!
他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还是吴宽脾气比较好,温和地在旁边宽慰道:“你才八岁,大家都知道是开玩笑的,所以你不用太在意,尽力去考就好。”
文哥儿哼哼唧唧地说道:“我要是没考好,就写首诗说是他这个先生没教好!我写文章可是他教的!”
听了文哥儿这话,连吴宽这么不爱凑热闹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说得有理,到时候你也回敬他一首诗,最好也叫大家帮你和诗,这样才叫有来有回。”
文哥儿见吴宽都支持自己的想法,立刻又开开心心地拆起了其他人的来信。
等看完老丘给他的信,他才知道老丘没出卖他,而是李东阳消息来源实在太广了。
这厮不知怎地得知了老丘特意去买乡试辅导书的事,立刻猜出了是他要下场应试!
这也是没谁了。
难怪老李能在官场和文坛都混得风生水起!
文哥儿看着老丘在信里详细地写出了他去国子监以及顺天府学问出来的乡试注意事项,哪里还会怪他不小心让李东阳猜出了事实。他把老丘的信和那几本乡试辅导书挪到一边,才去拆其他人的信。
钱福好奇地拿起书翻了翻,转头和吴宽说道:“瞧瞧,丘阁老直接给他寄了备考乡试的书,准是觉得岁试根本难不倒这小子!”
吴宽道:“丘阁老怕是觉得寄岁试的书已经来不及了。”
钱福道:“反正对他肯定挺有信心的。”
文哥儿趁着他们闲聊的当口把几封亲朋好友的信都拆完了,才去拆那封从信封到字迹都挺眼熟的信。
吴宽也注意到了那宫中特有的信封,奇道:“太子殿下给你写信了?”
文哥儿点点头,还把信封上的字拿给吴宽他们看,很是赞赏地夸奖道:“太子殿下现在已经把字写得有模有样了!”
吴宽拿过一看,也觉得不错。
太子的聪慧经过李东阳的一吹嘘,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他没多追问太子信中写了什么,把信封还给文哥儿,继续与钱福喝茶闲聊。
文哥儿打开信一瞅,才发现朱厚照满纸都是控诉他的话,直说他为什么不给东宫写信。家里的兄弟姐妹有,谢豆他们这些小伙伴有,翰林院的李东阳等人有,内阁的丘阁老有,就他没有!
文哥儿都不知道这小子上哪打听得这么清楚的。
他眨巴一下眼,认真回忆片刻,赫然发现他第一次报平安的时候真的没给朱厚照写信。
那时候他初来乍到,都还没怎么玩,自然只是跟亲朋好友报平安,哪里有心思琢磨怎么给朱厚照这位小老板多写一封?!
后来他倒是给朱厚照写了一封,估摸着现在该收到了。
既然已经写过了,文哥儿便没太纠结这次的遗漏,大不了回头写信时再哄几句便是了。
没想到他王小文即使已经八岁了,依然这么受欢迎!文哥儿看完来自京师的一摞信,感觉整个人又活力满满,还能一口气再写十篇应试作文!他挨个给大伙回了信,就听文徵明从外头回来了,跟他讲他们长洲县的岁试比余姚早一些,问他要不要提前去观摩观摩,好叫他心里能有个底。
文哥儿听后自然欣然应下。
文徵明便带着他去长洲县学玩耍,他本人还是长洲县生员,过去也参加过岁试,只是担心光凭嘴上讲没法给文哥儿讲清楚,所以带文哥儿过来亲眼看着具体的准备过程。
苏州一带向来是不缺才子的,所以即使知道文哥儿是京师来的小神童,大家也只是好奇地过来与他很随意地聊天,并没有因为他的神童身份就特别捧着他。
直至得知他接下来也要回余姚准备岁试,不少人才面露讶色。
南直隶提学官林瑭也提前两日来到长洲县,他正要抽空去慰问一下归乡守制的吴宽,就听人说吴宽那位神童学生正好在县学。
林瑭便去县学看了看。
文哥儿正和一群准考生交流备考经验呢,别看他年纪小,知识储备却不输这些长洲县生员,至少讨论起问题来有来有往的。
偶尔遇到大家都一筹莫展的题目,他还把自己当初在翰林院编《庶吉士破题集》时积累的不同思路讲给大伙听,表示他不止一个八岁小孩在战斗,他身后有一大群翰林院大佬!
都说闻名不如见面,这一番考前突击下来,大伙都对文哥儿这位小神童有些钦服。
有天分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别人有天分还努力!
正热闹着,不知有谁先发现了提学官林瑭的到来,喊了声“林督学来了”,众人才停下刚才的讨论转身向林瑭见礼。
林瑭已经当了年南直隶的提学官,不少生员都认得他。
林瑭笑道:“不用太多礼,继续聊你们的,我在旁边听听就好。”
这种在南直隶提学官面前表现的机会,文哥儿这个余姚人就没抢了。他不动声色地减少了发言次数,只不时地当一下衬托生员们的绿叶。
等到林瑭提出时间不早了,邀文哥儿一块去趟东庄,生员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场。
等到踏上去东庄的路,文哥儿才知晓林瑭早前去云南道当过巡按御史,如今则在南直隶当提学官!
这是什么!
这是他王小文梦想中的升迁路!
原来二者是这样升的!那可太棒了!
他将来可以先巡按几道,在提学几道,迟早把两京十道走都走完!
文哥儿积极地追问云南道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林瑭见文哥儿转眼间变得活泼又话多,便知晓他刚才是有意把露脸的机会留给长洲县生员。
他对这小孩儿颇有好感,笑着给文哥儿介绍起云南道的风物来。
两人一路说说聊聊,不知不觉便抵达了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