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璎六岁的时候,家乡出现了前从未有过的大旱。
那年百姓颗粒无收,人人食不果腹,又因着旱情,连水都变得缺乏。
面对如此灾情,朝廷却不作为,只是将难民们拒之城外,致使数万灾民流离失所。
梁璎的爹娘就是在这场灾情中离世的。
彼时年幼的她并不知晓每日娘亲给自己准备的吃食,都是家里仅剩的口粮。
“爹娘都已经吃过了,这是璎璎的。”
总是这么笑着跟她说的爹娘,在某一日闭上了眼睛,任凭她如何呼唤,都没有再能回应。
梁璎在家里守着尸体的第三日,正好碰见了来行善事的陈员外。
员外的视线在那两具只剩皮包骨头、明显是饿死的两具尸体上流连片刻,再看看已经哭得奄奄一息,却没有长期挨饿模样的梁璎,叹了一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恻隐心之下,梁璎就这么被他带回了家。
陈员外心善,但也是大忙人,将梁璎带回去交给管家安排后就几乎忘了这事。
孤身一人在陈府的梁璎日子过得算不上多好,她过早地就要承担起生活的重任,也没少见识人心的险恶。
从六岁开始,早起打水、洗衣、帮厨房做饭、打扫房间、伺候主子就成了梁璎每日的日常,被其他下人排挤、被安排脏活累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但梁璎依旧觉着庆幸。
她知道,若不是被带回了陈家,她一个这么小的孤女,几乎是没有活下去的可能的。
能好好活下去,她就已经满怀感激。
直到十岁那年,某一日家里的管家突然把她领到了陈员外面前。
“梁璎,”
陈员外胖胖的脸上笑得很是和蔼可亲,“你可有福气了,有贵人把你买走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不再是陈家的下人了。”
他说着,还将卖身契也递了过去。
上面是彼时只有六岁的梁璎按的小手印子。
梁璎甚至没有去想,既然是把自己买走了,为什么卖身契是给了自己而不是那位贵人,她只是被吓得不能思考了。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贵人买自己,也不觉着这是什么福气,满心地只有对未知的恐惧。
“你就是梁璎吗?”
说话的是一位少年,大约也就比自己大上一两岁的模样,身上的衣裳看起来就像是很贵的布料,他见梁璎看过来,一笑,露出小虎牙,倒是显得很是亲切。
这就是买自己的人了,梁璎哆哆嗦嗦地叫他:“少……少爷。”
少年一愣,而后笑得更厉害了:“我可不是少爷,我叫徐虎,是少爷的贴身小厮,少爷他在门口等着我们呢。”
陈员外也笑着:“是啊,梁璎,你就跟着他走吧。”
梁璎低头,忍住了心中的难过,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终究是点点头,拜别陈员外后跟着徐虎出来了,她跟徐虎商量:“我可不可以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
“当然可以了。”
合理的请求,徐虎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还能帮你拿。”
徐虎是个话多的,路上嘴上也没有停下来过:“我们家少爷让我跟你说,你别看他长得凶,其实他人可好了,脾气也特别好的。”
这话梁璎觉着疑惑:“这是你们家少爷让你说的吗?”
哪有人会这么说自己的?
徐虎认真一回想,少爷说的是:“你先与她说道说道,让她不要被我吓着了,就说我人很好,脾气也好,从不责怪下人,还很大方。”
他似乎是怕徐虎不知道怎么夸自己,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一些词。
徐虎还是第一次见少爷这么自夸呢。
不过被梁璎提醒后,这么一想,是不是不能这么说,于是改口:“不是少爷说的,是我说的,我说的。”
梁璎听明白了,有些想笑,虽没有笑出声,微微弯起的嘴角还是让不好的心情也驱散了些。
很快就来到了下人的院子里,因为房间都是几个人一起住的,梁璎自己进去,徐虎在外边等她。
她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无非也就是一些旧衣物。
府里的消息传得很快,大家都已经知道梁璎运气好,被贵人买走了。
“我就说吧,别看她年纪小,已经是一副狐媚样了。
也不知道是勾搭上了哪个?”
“不会是外边那个吧?模样倒是长得挺俊的。”
也有人酸溜溜地说道。
“怎么可能嘛,我看多半是哪个糟老头子,不方便自己出面。”
“那倒是,听说有些达官贵人,就喜欢小姑娘。”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的嫉妒与希望梁璎过得不好的心情,几乎是溢于言表。
梁璎都听在耳朵里,却没什么反应。
左右她都要离开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她将自己的那寥寥几件衣裳都塞进了包裹里,走出了这个自己生活了几年的地方。
“我已经好了。”
她对着在等着自己的徐虎说道。
徐虎正欲回答她,视线却突然看向她的身后:“少爷!”
梁璎心一紧,她几乎是下意识就转身看过去了,正看到了不远处向这边走来的少年,大约十几岁的模样,但看不出具体的年纪,因为他长得特别高,眉眼深邃严峻,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带着几分凶像。
这份令人害怕的严肃甚至会让人忽略了他长得其实是很好看的。
梁璎赶紧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出于本能地往自己才认识的徐虎身后躲了躲。
徐虎并未察觉,还在傻呵呵地对着自家少爷笑:“您不是在马车里等着的吗?怎么亲自过来了?”
周淮林没有回答他,只是用视线紧紧盯着那个躲在身后的身影。
这是十岁的梁璎。
虽然看起来十分瘦弱、虽然不认识自己,但现在的她,还是健康的,没有经受过背叛,没有经受身体的摧残,没有失去声音,没有落下一身伤痛。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能重生到过去,认识现在的她,真的是太好了。
“梁璎,你看,这就是我们少爷。”
梁璎哪里敢看,但也知道不能当哑巴:“少……”
称呼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下一刻,肩上蓦然一重。
她愣了愣,是少年将原本穿在他身上的大氅披到了自己身上。
从未有过的温暖瞬间席卷了全身,梁璎抬起头,正对上少爷的眼睛。
许是离得近了,这一次,她并非单纯地觉着那眼神可怕了,反而是那漆黑的眼眸,变得与这身上的大氅一样温暖。
他的视线好像扫过了自己身上的衣物,梁璎莫名地觉着自己衣裳上的不定,和因为长了个子短了一截衣袖的衣裳有些丢人。
不自觉地拢了拢厚实的大氅。
但奇怪的是,少年眼里并没有嘲笑与嫌弃,反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什么呢?梁璎好像也看不明白。
“这么冷的天,怎么穿得这么少?”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少年的语气,熟稔得好像他们已经相识多年。
“不……不冷的。”
梁璎只能这般回答,对这种温度的习惯,让她很是抗冻。
可听了这话的少年,眼里似乎有一瞬间变得很是哀伤,到底还是忍住了。
半晌,他才开口:“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梁璎,我们回家。”
回家,多么陌生的词,自爹娘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对她说过了。
可此刻,男人却耐心地等着,等自己点头过后,牵起了自己的手,在众人各色的目光中,一同离开了这里。
直到走出陈府的大门。
梁璎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卖身契,是在自己手里的。
旁边的这个人,仿佛并不是来买自己的。
就像是,真的来带自己回家。
当时太过惊讶的梁璎尚且没清楚状况,等反应过来后马上意识到了这于礼不合,自己只是一个下人,怎么能跟主子这么亲近呢?
她赶紧松开少年的手,隔开了距离。
还跟着徐虎一起叫他少爷。
周淮林看了看自己空着的手,也没什么,他安慰着自己,梁璎已经不认识他了,会生疏也是正常的。
如此心中才没有那么失落了,可是听着她叫自己少爷,还是无法忍受。
“你不用叫我少爷的,”
他开口,“叫我淮林就可以了。”
“那怎么能行?”
梁璎瞪大了眼睛,主仆有别,哪能直呼主子名字呢?
“大家都是这样叫我的,我们家没有这么多规矩。”
说着,看向徐虎,“是吧?”
徐虎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也还是接收到了少爷眼中的暗示,马上顺着接话了:“是的,少爷。”
梁璎被逗得又有些想笑,紧张感被驱散了不少,继续跟着也叫了一声:“少爷。”
周淮林第一次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心情。
他带徐虎过来,就是最错误的决定。
可看着女孩子眼中隐隐带着的笑意,又一瞬间变得格外心软。
罢了,他又想着,梁璎现在还小,自己不能吓着她了。
叫什么就先随便她了,以后熟悉了,再慢慢纠正就是了。
如今能听到她的声音,不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吗?
他看着那边裹着自己的大氅稚嫩的孩子样梁璎,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满足。
今生的他们,有足够多的时间。
来一起慢慢长大,再如同前世那般,重新一起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