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琰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梦里是他终于杀了周淮林。
可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畅快,因为梁璎用着怨恨的目光看向自己。她用冰冷的表情,不断说出伤人的话。
“你就算杀了他,又能改变什么?”
“我是他的妻子了,我们永世都是夫妻。”
“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再次团聚,你拆散不了我们的。”
魏琰升起不详的预感,直到看到了女人手中的匕首,他才真的慌了,语气都急了起来。
“梁璎,梁璎对不起!你别做傻事!”
他想要过去阻止她,他拼命地向着梁璎奔跑,却无论如何也跨不过两人之间的鸿沟,无论如何也靠近不了分毫。
“梁璎!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那认错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可是不管他怎么嘶吼,怎么恳求也好,威胁也好,梁璎依旧只是用怨毒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的动作没有停下。
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的梦境。
魏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倒在自己面前,心在那一刻疼得他想挖出去了才好,梁璎……梁璎,他哭喊着女人的名字醒来。
就算是醒来,那痛不欲生的折磨,还残留在他心中。
一次又一次,夜夜如此。
魏琰开始抗拒入睡,他明明并不常做噩梦的,以往梦到梁璎也多是缠绵的记忆。
他以为是自己最近忧思太过,及至文杞这么问,才恍然明白过来。
“那香对人并无太大的伤害,”这话对着如今病了几日的魏琰来说,文杞的声音显然是有几分心虚的,“但据说是能让人梦到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儿臣也只是……想提醒父皇,不要一错再错,日后再追悔莫及。”
“虽然现在对于父皇来说,可能是不好过的。但若是因此做了错事,日后陷入更深的痛苦中,说不定只会觉着现在这般,也是好的。”
魏琰没有接话,他甚至没有办法反驳。
可心中的郁火,依旧是无法消减。
他的心就像是被架在炉火上煎烤着,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折磨,又不能对孩子说什么。
“下去吧。”
魏琰干脆重新低下了头。
“父皇……”
文杞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被魏琰打断:“下去!”
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几分怒气。
文杞沉默了一会儿,终是转身就离开了。
***
没有魏琰的允许,周淮林出不得京城,在京城比预计时间还多待了许久。
但除此之外,魏琰并没有再做其他的事情。
他知道杜太傅会时常邀请周淮林往杜府去,也知道太子经常去看他。
他们似乎都害怕自己对他不利。
魏琰什么都没做,直到从峻州来的书信,放到他的面前时,他好像才终于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了。
信是自己的探子寄来的,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当拿着那信在手中时,蓦然加快的心跳,让魏琰有一种“终于等到了”的直觉。
他打开了,里面果然还有一层信封。
素雅的淡黄色,下方角落里是一朵兰花,这样的信纸,魏琰在文杞那边看过,知道来自哪里。
好像他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梁璎的信,等的就是她向自己的服软。
信上是熟悉的字迹。
“圣上亲启。”
短短几个字,男人不知怎的,一瞬间便红了眼眶。
六年来,她给自己写的第一封信。
他曾经无数次地抚摸过她给文杞的信,心中绝望又无比渴望着,如今,终于等来了一封属于自己的。
魏琰用颤抖的手打开了信。
信的前面很是客气,只是赞扬了一番魏琰当政以来的种种政令,是如何深得人心,他的英明神武,是如何受百姓爱戴。
后边提到了文杞,提起文杞时,她用词温柔了不少,说他将文杞教得很好,即使政务繁忙也没有放弃对孩子的亲自教导。
不仅是明君,亦是一位很好的父亲。
魏琰读到这里时,眼前朦胧得几乎要看不清信上的字。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他们只是在讨论孩子教导问题的寻常夫妻。
他捂住了自己差点要落下眼泪的眼睛。
喜悦、悔恨、委屈,诸多情绪杂糅着一同往他的心脏里塞,酸胀到发疼。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是被她认可了。
看,她都看到了,看到自己在皇帝与父亲位置上的努力,看到了自己在认真去做一个好皇帝,在好好地养大他们的孩子。
魏琰缓了好久才继续看了下去,文杞过后,她就没写什么了,只是以“望皇上龙体圣安”为结束。
她没有提周淮林。
明明彼此都心知肚明写封信的目的,可她却一句周淮林也没提。
魏琰其实能想象到梁璎怕惹恼自己废了一张又一章纸的模样。
但那又怎么样呢?她不提,魏琰就当不知道,就当这信是为自己而写的,就当她所有的斟酌字句,都是在为自己费心。
至少……至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她都是在想着自己的。
魏琰闻着了淡淡的清香,他将信纸凑到了鼻尖,贪婪地嗅着与梁璎身上相似的气息。
原本淡淡的味道在思念与记忆的发酵下,变得浓郁,将他整个裹挟其中。
他还能怎么办呢?
面对梁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再地妥协。
***
周淮林终于得了魏琰的召见。
魏琰见他的地方不是御书房里,而是御花园的一处池塘旁边。
夏季过去了,池塘里只剩了枯萎的残荷,男人就坐在亭子里等着他。
周淮林一踏进去亭子里,就感觉到了他的某种变化。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就像是干涸了很久的枯草突逢雨露,隐隐可以窥见几分生机。
他的嫉妒依旧没有隐藏好,却没有上次见面时的尖锐了。
“臣参见皇上。”
“免礼,”魏琰的语气又是一贯地亲近随和,“周刺史来坐吧。”
虽觉异样,周淮林还是没有推辞地就坐到了一边的石椅上。
宫人上茶过来,他刚接过,就听到魏琰笑道:“要瞒过杜家和太子把你带过来,还真是不容易。”
他说的是不容易,但其实周淮林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容易的,他更像是是在说这朝廷上上下下,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皇上言重了,”他面不改色地回应,“臣一直在等着皇上的召见。”
“确实是朕耽误时间了。”魏琰笑,他问了一些峻州的事情,对周淮林的政绩也做了赞扬。
是君臣之间再寻常不过的对话。
最后时,他突然问起了梁璎:“她的身体怎么样?”
“并无大碍。”
“知道孩子是女孩还是男孩吗?”
他说起这个的时候,语气是诡异的平静,引得周淮林顿了顿才回答:“不知。”
“男孩女孩都挺好的,”魏琰自顾自地说着,语气熟稔得听不出这两人情敌的关系,“男孩以后步入朝堂,辅佐他的哥哥。君臣一场日后必然能成为美谈。女孩……”他还当真思考起来,脸上甚至有些许的笑容,“女孩就封为郡主,也是不错的。”
他这个模样,隐隐有些像是大户人家后院里想要与小妾和谐相处的正妻模样,让人无端起了寒栗。
周淮林皱了皱眉,魏琰的声音停了停才继续响起:“她怀文杞的时候,吃了不少苦。这次,你多看着些。”
“臣的夫人,臣自是会费心的。”
也是,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京城的事情结束了,”最后,魏琰是这么说的,“你就尽快回去吧。”
这就是要放他走的意思了,周淮林心里松了口气,他自然是不会推辞。只是临走之前瞥了一眼亭子里的帝王,却见他目光温柔地盯着某处。
明明是正常的模样,却让人有疯癫之感。
他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
***
他走后空下来的亭子里。
魏琰对着某处自顾自地开口着:“梁璎。”
外人眼里空无一人的某处,魏琰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是二十岁的梁璎,一身鹅黄色长裙,正趴在栏杆上喂鱼。
听到他的呼唤,女人回头看过来,脸上是他熟悉的笑容。
魏琰继续对她说:“我放他走了。”
像是邀功一般。
如他所愿,女人带着笑容起身,轻快地跑过来,撞进魏琰的怀里。魏琰下意识就伸手接住了她。
而后看着她从自己怀里仰头,露出那张小脸。
“做得好!”
魏琰听到这虚幻的人影说道。
是的,他知道这是虚幻的,可心底的伤痕,还是因此被慰藉治愈。
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来。
是吧?我做得好,对不对?
我会一直好好做的,会尽可能地如你所愿,所以你能不能……也偶尔施舍我一些安慰?
至少让我能挺过这些孤独难捱的日子。
好不好?